Indigo/小i
杂食,食物链内可拆不逆,注意避雷。

[守望先锋][源藏]如梦似真01-14完结

终于完结了,大概很多人都不记得剧情了吧,于是干脆发个完整版。

*逆转兄弟设定,源氏是哥哥,半藏是弟弟。

*源氏精神穿越设定。实际是【35岁源氏】在【18岁源氏】身体里,与另一个世界的【15岁半藏】共同帮助对方理解另一个世界自己的故事。这一对是亲情向,没有恋爱情节。

*实际CP为守望先锋世界的【35岁源氏】x【38岁半藏】。

*标题来源取自源氏游戏语音:是梦是真,分辨不清。



01. 


源氏努力了好几次才真正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天花板莫名熟悉,他愣神般盯着墙皮上那条蜿蜒的裂纹看了很久,才注意到左肩正针刺般地疼着。

看来他们在他昏迷的过程中已经为他安装了一条新的胳膊,不过这次的排异反应似乎有些严重,源氏心想。

他轻轻活动了一下手指,确认肢体完好无损,指尖传入脑部的触感却在提醒他,一切与平时相比有些许微妙的不同。

大概是人造神经末梢出了什么问题,没关系,一点小毛病而已,齐格勒博士可以轻松解决。

源氏这样安慰着自己,正要抬起手,伏在床边的人影像是突然察觉到什么似的,猛地打了个激灵直起身子。

 

糟糕,太大意了。源氏暗道不妙。他不知自己上一次这样毫无防备地睡着是在什么时候,但愿博士记得给他小臂里的弹夹填满了手里剑。然而似乎没人听到他的祈祷,他活动手指的那刻就知道了,那些曾被托比昂赞叹的精妙机关不在那里,同样的,机械手里剑也一无所踪,他的手指磨蹭着原本是开关的地方,却只触到自己皮肤的触感。源氏来不及惊讶,守在一旁的不速之客抬起了头。

 

乌墨般顺滑的长发垂下来,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他毫不费力一眼就认出那人的模样。

是半藏。

当然是半藏。

假若不是他穿着印着家徽的外衣,假若不是沾在他鬓边的霜华与岁月留在他额头的沟壑一齐难觅踪影,假若不是他有着一双年轻清澈的眼睛,源氏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他的名字,在他向自己投来关切目光时将他一把拖入怀中,去吻他的眼睛,告诉他自己还活着,他没有再次失去,自己也不会容许彼此再度分开。

然而残酷的现实却将那声呼唤如同一团浸了药汁的棉花堵在喉咙里。源氏咬住自己的舌尖,痛感和苦意无比清醒地告诉他,这并非一个过于真实的梦境。他几乎能猜到眼前人接下来要做的事了。果不其然,这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皱着眉,提起眼角打量了他一会儿,然后将唇边压下几分弧度,露出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带着隐忍怒意的表情。

“终于醒了。”

对,就是如此了。从前不论是在外顽劣受伤或是感染风寒高烧昏睡,醒来时,他总能听到站在床边的人这样冷冷的一句。接下来便该是不成器、令人失望之类的斥责。源氏不自觉地像年少时那样在心中预演起了剧本。但是这一次他不会再生气和反驳,也不会让那些名不副实的斥责变成双方的冷战。他花了十余年才认清每次寸步不离守在自己身边那个人的真心,无论身处现实或是梦境都绝不会再次忘记。

然而最终,是少年特有的声线打破了一切昔日重现。

“父亲很担心你,兄长。”

半藏盯着他静静地说。

 

02.

 

接受自己回到了二十年前与接受自己竟成为了半藏的兄长相比,哪一件事更困难?

源氏说不清,也许都很难,但绝不会比接受自己在另一个世界已经死去的现实更难。

 

爆炸发生不过一瞬间,那时源氏来不及思索太多,只是凭着本能将队友推到身后。如果重来一遍,他大概依旧会这么做。武士精神不允许他临阵脱逃。刹那间的义无反顾中,他不是没感受到死亡冰冷的气息从脸上拂过,可那时他一厢情愿地以为自己会活着。只不过是再散架一次,医疗队的人很快会捡起他七零八落的躯体,细心修复到完好如初,然后等到他再睁开眼,就又一次能看见半藏近在咫尺的脸。

——他确实醒过来了,也确实看见了半藏的脸。是他爱过的那一张,却不属于他爱着的那个人。

有那么一瞬间,源氏甚至情愿自己不曾醒来,因为只要一刻神智尚存,他的心就会因为一个无法得到解答的疑问饱受折磨——如果此刻他在这里,在二十年前,在一个有他存在却不属于自己的世界,那么原本世界中的他又在哪里?是生是死?原本那个会守在他床边等他醒来的人,在得知他的死讯时,又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源氏知道那个表情。十年前他不幸目睹过一次。

那时源氏没能拭去从半藏绝望的双眼中不断滑落的泪水就陷入了黑暗。

然而那滴泪灼烧出的伤口,至今仍在他的心底流着从未干涸的血。

兄长将他抱在怀中痛哭失声时的表情,他绝不想再看见第二次。

 

“少主?少主您在听吗?”

源氏回神,见身旁人呼唤的眼神里藏了几分痛心疾首。

这个人究竟是姓佐藤还是斋藤,他记不清,只认得是过去常在半藏身边见到的熟面孔。看来他现在所处之地与自己原本的世界颠倒得彻底,竟连半藏的得力助手也变成自己身边的随侍了。

“少主听到哪里了?需要在下从头讲起吗?”

佐藤显然习惯了源氏敷衍的态度,并没因少主明显的走神而惊讶,弓着身子恭谨地问道。似乎不管此世还是彼世,少主还是末子,年轻时的源氏都是个让家族头疼的家伙。

“嗯……与高桥大人的会面?”

源氏努力将思绪从世界的另一端捉回来几缕,漫不经心地答道。

佐藤见状,忙不迭地把时间地点人员等事又仔仔细细叮嘱了一遍。

源氏草草听了,品了几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追问道:

“兄……呃,半藏呢?他不一起去吗?”

佐藤这才露出一个说不上是惊讶还是恐惧的表情,

“二少主年幼,同去恐怕于理不合。上回您拒绝出席与三浦家大小姐的会面,便是二少主临时代您去的,主公得知后大怒,连带二少主也挨了罚。虽然主公对您一向宠爱,可少主也该知些分寸才是,就算您不在意,也要替二少主考虑啊。”

这几句话源氏听得倒极为认真。佐藤见他难得对自己的话上心,不由得一时口快多说了几句,想来也是闷久了的肺腑之言。他絮絮完了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连忙垂下头,“属下僭越,请少主责罚。”边说边小心翼翼观察着源氏的表情。见他依旧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

 

原来即便在这个世界,我也不曾成为一个合格的兄弟……

 

源氏想起自己悠悠醒转时望见的少年半藏的眼睛。

此间此世,明明他才是次子,却依然已经有着那样成熟早慧的眼神了。

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他独自承受了什么。那天他注视着自己的目光里,掩藏得又究竟是失望还是愤怒呢?

 

信步经过檐廊下时,他不由驻足。

庭院墙角,一株晚樱开得正好。是他曾经从枝头上跳下蒙住兄长眼睛的那株。

所有的事一如当年,却又在静默中悄悄倒转了一切。

他肩膀上的绷带早已拆掉了,浸了血的纱布不知所踪,伤口却还未完全愈合,胳膊大幅度的动作常常会不小心牵扯到它。

在久违的、肉体带来的新鲜的疼痛感中,源氏发觉自己胸膛里那颗人类的心脏,也前所未有的痛苦着。

 

03.

 

会面当然比预想中还要乏味,这件事源氏二十年前就猜到过。尽管剪裁得体的西装熨帖的贴着他的皮肤,他依旧感到领带犹如一条绑在脖子上的锁链,勒得人喘不过气来。时间被安排得很满,等到第三场时,源氏要非常努力才能抑制住自己打呵欠的冲动。他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父亲正襟危坐的背影,也暗自调整了一下跪坐的姿势,用力挺直脊背,装出专心致志的表情,思维却一点点游远,漂向另一个世界。他不由猜想,师父若是知道自己入定的本领如今被拿来唬人,大概也会觉得哭笑不得吧。

就是在这样轻描淡写又讳莫如深的对话中,他们轻易决定着人的生死。有了与高桥家交易获得的军火,岛田家的爪牙将伸向更远的地方,假以时日,整个日本都会被巨龙牢牢握在手中。至于那些武器将夺去多少人的性命则没有人关心,死伤于居高位者而言,不过是属下呈上的报告里一组伤亡数字。

然而在源氏的眼中,他们统统都是一群无趣的蠢货,自以为手握权力,实际只是这个庞大帝国中的一枚放对了位置的棋子。他们沉醉于权力带来的迷幻感觉,其实是权力攫取住了他们,而在一切的尽头,所有人都会成为帝国扩张的祭品,被扭曲的黑暗吞噬。

过去的源氏也不在意这些,他厌恶的只是束缚着自己的家族,也在无形中接受了它运转的逻辑,人命于他而言也是可以轻易夺去的东西。但如今,在守望先锋度过的那些日子里,他清楚记得自己没能挽救的每一个生命真切流逝的样子。

 

半藏呢?源氏又不自觉地在痛苦中想起他。从前他也是这样忍过一次次乏善可陈的会面么?他的兄长一定比他认真,无论多么疲倦都不肯显露。他会在适当的地方提出自己的意见,甚至可以帮助父亲参谋决断。但此刻源氏关心的不止是这个,他更想知道的是,半藏在做出一次又一次决定时,是否真的有那么一刻像眼前这些人一样感到过高兴。他那成熟而早慧的兄长,是否早就发现了自己不过是一枚身份高贵棋子,却依然决定为这样的家族自我牺牲?倘若那时没有他在,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是不是就会是源氏自己?就像他今天这样,明明不情愿还是要跟着重重点头。

已经消逝的日子里,源氏曾经大声质问过半藏,为什么要留在已然朽败的花村城,为什么不肯跟他走。如今灵魂被困于这件宽敞的和室,他突然发觉,原来当年的岛田家从未给过半藏选择的机会。少年源氏对岛田家厌烦至极的时候曾一次次逃离过自己的家族,而他的兄长,被他斥为懦夫的人,却始终无处可逃。

 

冗长乏味的交谈终于到了尽头,源氏跟在父亲身后走出去。

离开前那个高大的身影转过身将手搭在他肩上,不动神色地用力捏了捏。那是源氏熟悉的,父亲表达关切的方式。他站在原地,想说点什么,喉头无比艰涩。无论过去多久,他在父亲面前似乎仍旧是那个被过分宠爱的小毛头。眼眶热腾腾的,源氏费力地想要看清父亲脸上每一道岁月留下的沟壑。这张脸,他已有十余年不曾见到了。

“保重身体啊,老头子。”

他费了好大的劲儿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咧开嘴笑笑。

隔着时光,那张脸上总是严肃的模样此刻被一种奇异的柔和的表情代替了。这一刻,站在地下帝国顶端的王者也不过是个普通的父亲。他注视着源氏的目光充满了宁静与慈爱。

“你变沉稳了,源氏。我很高兴你找到了自己真正的道路。”

“我……”无法辩驳,源氏闻言低下头,最后只得低声说,“但愿真的如此。”

直到一行人的脚步声消失在回廊尽头,他没再说过话。

 

这几天他认真驯顺的表现似乎令包括父亲在内的很多人都十分满意,他们选择愿意相信那个桀骜不驯的少主从死亡边缘爬回来后突然领悟了落在自己肩上的责任。

只有源氏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假象。先不论他在另一个世界究竟是生是死(调查清楚这件事是他的当务之急,尽管怎么看都有些困难),就算他不幸将在这里度过余生,乖乖继承岛田家的帝国也显然不会列入他的选项之内。只是,那些人手中永远不会缺乏有用的棋子。不是他,就会是半藏。

源氏回忆起前几天半藏在床边替他读报告的样子,他本不想听,对兄长的思念时刻灼烧着他的神智。但每每看到少年半藏站在床边,一种从心底涌起的愧疚感就会迅速侵袭源氏的感官。眼前的少年分明才十五岁,对组里的事已然颇为熟悉,翻读报告的声音波澜不惊,没有任何意外的样子。尽管他知道,那该归咎于另一个源氏的责任而非自己。

眼下,源氏能做的只是尽自己所能减轻一点压在半藏身上的责任而已。不管在哪个世界,他都替自己承受得太多了……

 

04.

 

等到源氏逃离沉闷的气氛晃到道场时,夕阳刚拉过一片晚霞遮住半张脸。他朝门外的守卫点点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悄悄闪了进去。

半藏没有注意到源氏的到来,仍旧专心致志挽弓搭箭。他似乎沉浸在自己的境界里很久了,对正沿着下颌滑落的汗水浑然不觉。

金红色的霞光在他的睫毛上跳跃,给少年挺拔的侧影镀了一个好看的金边,连那过于沉静的黑发也染上了几分温柔的色泽。

 

源氏卸掉全身力气靠在墙边,任由一天的疲倦席卷身体。很久未曾体会过的肉身的疲惫感让他感到不适又怀念。

他就这么静静看了一会儿。

多年以前,他的兄长也曾无数次独自一人站在这儿,像现在这样挽弓搭箭。但那时的他又在哪儿呢?源氏努力回想,眼前闪过游戏厅的电子屏幕,被自己击倒在地的游戏角色,和朋友一醉方休的酒馆,骰子在桌上骨碌碌滚动的样子,还有游廓女子一张张早已模糊不清的脸。那细长的金色烟杆里散出的烟味,刹那间仿佛又重新萦绕在他的鼻尖。回忆的镜头一幕幕摇过,没有一个画面是他站在夕阳下挽弓,与他并肩。

源氏几乎是有些难过地——似乎从他来到这个世界起就没有停止难过——立刻发觉,他真的错过了许多珍贵的东西。

 

另一边,半藏又一次拉弓瞄准,两指松开的瞬间,箭矢顺着他双眼凝视的方向嗖一声飞了出去。正中靶心。

“让我也试试吧。”源氏打破了宁静的气氛,从墙边起身朝他走去。

“兄长。”半藏显然没料到源氏会在这里出现,连忙转过身恭谨地行礼。

源氏看着他略显拘束的样子,没忍住抬起手揉了一把他的发心,像半藏安抚他时曾做过的那样。少年没有躲开。

 

“兄长怎么会突然对弓道感兴趣。”

源氏的确不感兴趣,在他年轻的时候。那时他精力充沛,一刻也闲不住,才帮着父亲教训过组里不懂事的刺头,又拉着兄长比试,晚上还要偷溜出去跟朋友们喝酒。那时他怎么也不明白,如此忙碌的半藏为何有闲心在弓道场安静地呆上一下午。

 

“嗯……心血来潮?也许是将来不想被你揍得太惨。”源氏在脑海中搜寻解释的词,他想到那个夜晚自己如何用竜一文字划开半藏来势汹汹的箭,咧嘴笑道。

少年半藏明显怔了一下。

“这不可能。兄长从来没输过。”

这回轮到源氏发怔了,他没想过在这个世界,连兄弟间过去比试的结果都是相反的。

所以呢?他在心底无声地发问。你这样努力,是想要超越他吗?

那个问题最后直接指向了过去的自己。那时他一次次翻过花村城的墙溜向外面的世界,也是在寻找一个能够超越半藏的方式吗?

 

扣弦的手指骤然松开,箭穿破空气发出嗡的响声。只是这次距离靶心显然差了不少距离。

“兄长的姿势不对。”少年认真纠正,“手要再抬高一点。”

源氏却没有再试,他摇摇头,放下弓。

“要来比试吗?半藏。”

“现在?”突如其来的邀请令少年睁大了眼睛。

“用竹刀就可以了。”

源氏轻车熟路地拖着半藏来到道场内的房间,周围的陈设让他感到格外亲切和熟悉。尽管半藏一再强调自己不需要,源氏还是把眼前的少年塞进了护具里,自己则只用竹刀当做防御的武器。虽然他在半藏进攻时不断大声纠正他的动作,但源氏并没打算保存实力。不论他原本的实力在这具十八岁的躯壳里能发挥多少,显而易见,半藏很快就落败了。

他们相互行礼。少年抹去下颌的汗水。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获胜的希望渺茫,却依旧拼尽了全力。望向源氏的眼神里,除了一点点不甘心之外,还有毫不掩饰的钦佩。他曾经也是这样望着半藏的吗?源氏眼前出现自己年少时模糊不清的影子。

 

“半藏。”他唤住他。

“这不是运气。”他说。

“我知道。”少年颔首认同,“兄长比以前更强了。”

“不,我是说这一次。”

原本这个世界的源氏靠什么赢过半藏的?他不清楚。也许是一点点天赋,一点点灵动的心思,更重要的是他比他多了三年的时间。

但这一次,他依靠的是真真正正的实力。

用三十五年的经验去欺负一个十五岁的少年,看起来十分不公平。可这并非投机取巧。他用自身努力换来的结果对待这个明知会输却依旧拼尽全力的少年,这才是他对他真正的尊重。

 

“半藏,也许你认为我比你更聪明更有天分,甚至运气更好,毕竟我出生在先,当弟弟的再如何努力都无法弥补三年的时间。”

“过去也许真的是这样。但这一次不是。”

“我并非天才。没有被痛苦磨砺过的算不得真正的天才。我的实力和你一样,都是刻苦修炼得来的结果。”

 

他想到在恢复室的日子,四肢百骸剧烈的疼痛,还未适应的机械身躯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尝到口腔里被自己咬破的血。

他也想到尼泊尔终年不化的雪,与师父一次次的交手,风吹过经幡猎猎作响,还有离开时头顶上方永远高远辽阔的天空。

他付出了沉重而痛苦的代价。也正是在深渊的洗礼中,他终于找到了真正的道路,也由此获得了宁静。

那是从前在花村散漫无羁的自己从未感受过的,真正的自由。

而那就是源氏想要传达给半藏的声音了。

 

“所以不要急,半藏。”

不要急。

不要急着反叛。不要被虚妄的目标吸引。

不要急着否定他,也绝对不要否定自己。

不要一直盯着你兄长的背影,看不见真正寻求的东西。

没有什么能将你们分开,终有一日你会与他并肩。

那些源氏年少时渴望兄长对自己说出而从未听过的句子,这一次,由他来传达给这位陌生又亲切的“弟弟”。

 

“我有许多不擅长的事。”源氏瞥了一眼屋外的箭靶,“你也是。”

“所以不那么急也没关系。你不需要和我一样。该努力的方向也不是超越我,而是找到你自己的道路。”

“找到你真正想要的东西,去成为你想成为的人吧。”

至少在这个世界,我希望你能自由。

 

——你是自由的。

 

一滴晶莹的汗珠顺着少年的前额滑下,源氏俯身轻轻拨开他的额发。

半藏深栗色的眼睛盯着眼前明显与往日不同的兄长,似乎领悟了什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05.

 

后来的几天里,源氏每天装完少主就去道场找训练中的半藏。这是一天中他唯一能感受到平静的时刻。剩下的时间,他的心神都在因无法返回原本的世界饱受煎熬。源氏房间的终端里存满了关于平行宇宙的资料。短短一周时间,他已研究过这个世界现有的各种相关理论与假说,却始终没找到一个能解决他目前困境的方法。

偶尔源氏也会想,或许在另一个世界,他终于迎来了迟到十年的死亡。

或许就留在这里也不错。留在故事还没来得及开始的地方。他才十八岁,半藏不过十五,日子正好也正长,命运的悲叹还没来得及落下,而这次他或许能在两个人一同坠落深渊之前抓住他的手。这一次,不会有刀剑相向,不再有死别,亦永无生离。

他就这样纵容自己漫无目的地想下去。与半藏一同度过的少年时光如水一般从他眼前流过。他想到倘若没有那场变故,他的兄长如今也该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家主,也许看上去依旧神情严肃,只是眉间隐去许多痛苦,也许无人之时也会想起他们荒唐的岁月,也许想到他的时候会笑,笑的时候垂下眼睛。他也想到自己,如果当时他成功离开了,现在又在哪里,在做什么。

最后这种种不切实际的幻想都会抵达一个终点。终点站着一个熟悉的影子。他看见他被风霜尘埃染白的双鬓,就禁不住又向前伸出手去。此间此世固然美好,“重新开始”也充满了诱惑,可他仍旧情愿留在他身边,亲吻他额前被无情岁月刻下的纹路。历经重重痛苦磨砺之后,他们之间还留下了一些除了遗憾之外的东西,无论多少次,他都愿意为了这点不知能否称作“爱”的感情伸出手去。于是那些美好的幻象统统褪却,只留给他唯一一条通往现实的路。

 

这天源氏来到道场时半藏反常地没在训练。他似乎是有些倦了,弓还握在手里,眼睛却不知望着哪儿出神。

源氏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落在墙角的鸟儿们似乎感受到了他的视线,叽叽咕咕了几声,就一同展翅越过墙外飞走了。只剩半藏还愣愣地盯着它们在空中愈来愈远的背影发怔,好像在想着些什么。墙外灰白的天空落在他深色的眼睛里,倒映成一片说不清的情绪。

半藏的侧影在那一刻看起来格外孤单。脱去家世赋予的层层伪装,他也不过是一个天生便被剥夺了平凡生活权利的普通少年。也像曾经的源氏一样,向往着一些遥不可及的东西。

源氏心头一动。在他意识到之前,手就已经牵起了那只细瘦的胳膊。

“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十分钟后。

源氏的腰侧贴着少年手臂的温度,半藏从身后紧紧抱住他,以免自己一不小心在飙车途中从机车上摔下去。

“哥——我们要去哪儿啊—————”

呼呼猎猎的风声里,裹挟着少年不得不提高声调的嗓音。

“大点儿声!!听不清!!”

源氏往下压了压头盔挡住迎面扎在脸上的凉风,握紧扶手,又加大了马力。

“我是说——哥———你开太快了——————”

悬浮式机车绝尘而去,机身幽绿色的冷光像霓虹般在黑暗中滑过一串残影。

两个少年对吼的声音被风卷着向身后抛去。

坐在后座的少年看着风中凌乱着糊了一脸的发丝,第一次后悔自己留着长发这件事。

远处,都市辉煌的灯火照亮尘世的夜晚,古老寂静的花村城被甩在身后,很快就看不清了。

 

十五分钟后。

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站在街口,招牌上的霓虹灯让他们的脸笼罩在一片光怪陆离的光中。

矮一点的那个人影仰起头打量了半晌,一本正经的脸被灯管映得红彤彤的,有些古怪得可爱。

等他读出招牌上的字样,原本就抿着的唇角瞬间垮了下去,语调却因难以置信被扬得很高。

半藏的嘴角微微抽动着,

“居然是这种地方?!?!”

 

只见“游戏厅”几个字在黑暗中明明灭灭跳动着。

 

06.

 

“愣着干嘛,进去了。”

源氏拍拍半藏的肩膀,先他一步朝店里迈去。

自动门吱呀一声开了,还在发怔的少年好像这才下定决心,也跟在源氏后面钻了进去。

 

柜台就在入口的左手边,老板娘像往常一样慵懒地倚着桌沿慢悠悠地吸着烟杆,见源氏来了,直起身子算是问好,接过他递来的钱,从抽屉里摸出代币。

“看到您还是这么年轻我真高兴。”

源氏望着那张被脂粉敷得发白的脸轻声说。

“小鬼头嘴还是那么甜,喏,知道啦。”

即使粉底扑得再厚也掩不住皱纹的眼角终于柔和地弯了起来,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又悄悄往源氏手中多塞了几枚代币。

“我说的都是真话。”

他知道无从解释自己话语中的真意,便也不再辩驳。

成年后他的兴趣慢慢从游戏转向了其他地方,光顾游戏厅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某一次他晚归时,一时兴起绕路经过这家游戏厅,才发现门口的霓虹招牌不知何时被撤下了,店门紧闭着,厅内空无一物,那个充满慵懒风情的老板娘与曾经光顾这里的人群一同不知所踪。只剩他静静站在斑驳的墙面旁,停了很久。他想他总归是欠了一句告别,却不知是对谁。对老板娘,对游戏厅,还是对自己无所事事的青春。

“谢谢您一直以来的照顾。”

源氏将代币一枚枚笼入手心,低头郑重道。

“哟,今天这是怎么啦?”

女子勾了个讥讽的笑容,不以为意地挑挑眉,又重新伏向柜台边沿。

 

源氏凭着久远的回忆轻车熟路摸到自己常用的那台机子,拉着半藏坐在机器前的座位上。

半藏起先还很拘束,他并不习惯游戏厅的气氛。音响的音量被刻意调得很大,震耳欲聋的背景音乐里,夹杂着周围三三两两吵闹的人声。有人兴奋地吹着口哨,也有人经历了连败后泄气地砸着眼前的面板。半藏传统的装束和他一本正经的神情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像是误入了一个跟他日常生活完全不同的世界。但等到游戏开局,他似乎也慢慢地放松下来,很快就沉浸在游戏中摸索了起来,像平日道场比试那样同源氏较起了劲儿。

“果然还是个孩子啊。”源氏控制自己的角色向后跳了几步躲开半藏的攻击,心里却打量着他盯着屏幕专注的神情暗想。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央求半藏陪自己玩对战游戏时的情景。起初半藏总是会不情愿地皱着眉,但他只要揽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多央求几句,那个人总会答应。一旦应了,便常常是以通关到深夜告终。最后两个人披着毯子在地上乱七八糟地睡成一团,清晨互相责怪对方在梦中挠了自己的脸。

那时候的半藏,其实也希望自己留住他吧。可能他也对游戏感兴趣,只是碍于身份不曾说出口。倘若他们不是生在岛田家,而只是世上任何一个普通家庭的兄弟的话,也许那时街机游戏的排行榜上,就会留下Genji和Hanzo两个名字。

这样想着,手下就不免分了神,半藏瞄准这个空档打出一套利索的连击,源氏闪避不及,只见自己的角色横在地上飞出好几米,接着屏幕上出现鲜红的K.O字样。

“是我赢了。”总是皱着眉的少年神情终于舒展开了,望向源氏的眼神里带着那么一丁点儿藏不住的得意,似乎等待着他的夸奖。源氏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神,没忽略半藏唇角勾起的细小弧度。

那大概就是弟弟第一次赢过哥哥会有的表情吧。尽管只是一个游戏。尽管他总是努力装出成熟的样子来提醒源氏的失格。说到底,也只不过是一个需要兄长认可的少年。源氏感到心头忽然被一种莫名柔软的情绪覆盖了,他伸出手胡乱揉了一把半藏的发心,“打得好,下回可不会让你赢的这么轻松了。”

 

等到半藏对街机游戏渐渐熟悉起来,源氏又拖着他到一旁去打柏青哥。

“哥,家里给你的钱……不够用吗?”

半藏站在一旁看着源氏兴致勃勃地控制小钢珠在机器里弹来弹去,不解地问。

“哎呀,”源氏摆摆手,心想果然不管在哪个世界半藏都还是那么古板,“自己赢的不一样嘛。”

岛田家从来没有让源氏手头拮据过,但作为反抗家族与兄长的手段,每次赢了钱他都会高兴上那么一阵。

“嗯……上回你带我去花街的时候也这么说。”

“什么?”源氏闻言手一抖,机器里的珠子就不听话地扑簌扑簌全滚进了黑洞。他沮丧地看着刚才的努力功亏一篑,往柏青哥里又塞了几枚代币,心里全还停在半藏刚才的回应里回不过神。——什么?!这个世界的“我”居然比我年轻时还要混蛋?!半藏才十五岁,居然带他去花街?!要不是现实不允许,大约源氏真的想跟异世的自己面对面坐下来好好谈了。

 

最后兴许是幸运之神怜悯源氏在这一世的挣扎,当晚他们还是狠狠丰收了一笔。

源氏握着厚厚一沓奖券站在柜台前,正想扭头问半藏换点什么奖品,只见老板娘瞥了他一眼,扭动着腰肢朝展示奖品的玻璃柜走去。

不一会儿,她终于找到了什么,将两个包装精致的礼品袋拍在桌上。

“小哥今天赌运不错嘛。”她吐出一口烟,朝桌上的奖品努努嘴,“喏,你之前一直想换的,我悄悄给你留下了。”

“啊……这真是太麻烦您了!”源氏并不知道这个世界的自己一直想要的东西是什么,可他担心露馅,不得不咧嘴笑笑致谢伸手接了过来。

他将其中一个递给半藏,自己也撕开了袋子边沿。

 

一黄一绿两条发带躺在他们手心。

 

07.

 

回去的路上星辉漫天。

机车被他们扔在脑后,两个人沿着小巷悠悠前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若是父亲知道又该责怪我们了。”半藏的语气有些担忧,眉目间却十分放松。

“那就不让他知道。”源氏感受到了半藏身上那种难得一见的轻快情绪,总算放下心来。

他们又聊了一点别的。关于外面正在发生剧变的世界,关于时间静止不动的花村。正是夏季,夜风吹散了白日里的热度,月光与星辉披在他们肩上,一切显得宁静又美好。影子被他们拖在身后,在光逐渐消失的地方,那两道细细长长的影子头挨着头,肩并着肩。

 

可惜这样难得宁静的气氛没持续多久。到下一个转角前,源氏终于不耐烦地停下了步子。

“吵死了,”他朝暗处露出半张面无表情的侧脸,沉下了声音,“你们打算跟多久?”

这句话似乎触动了什么潜伏于黑夜中的生物,原本影影绰绰的脚步声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嘿嘿……还挺机灵的嘛……”

从黑暗中慢吞吞走出五个人影。

“你们两个混蛋,今晚赢了不少吧?”

“大爷我辛辛苦苦投进去的钱居然让两个小鬼头赢走了,可真是不甘心吶。”

“喂,把本大爷买酒的钱还来啊!”

拐角处的人影们阴笑着越走越近,双手手指被他们弄出喀拉喀拉威胁似的响声。

他们越走越近,原本宁静幽暗的小巷登时弥漫着一股醉醺醺的酒气。

“怎么样啊,臭小子,被吓的尿裤子了吗?听见本大爷说的话了吗?”

 

源氏不为所动,一张英气的脸毫无表情,他没有说话,只是将半藏往身后护了护。

他太久没使用过人类的身躯了,不知实力在这样的躯体里还保存着多少,正在计算该如何出手才不至于要人性命,却被走在前面的小混混认了出来。

打着唇钉的家伙眯着眼打量了一会儿,不由得怪笑一声,扑面而来的酒气令人作呕。

“这不是岛田家那个不中用的少爷源氏吗……怎么?见到大爷几个,连话都说不出了?”

他还想嘲讽什么,可惜半藏没给他这个机会。少年出手的瞬间,甚至连源氏都没反应过来。

 

胁差雪白的寒光贴着抖如筛糠的杂鱼的喉咙,仿佛随时都能轻易剖开他的血管。

半藏真正发怒时的神情反而格外冷静,他的声音像是冰下静静燃着一团火。

“跪下,谁准许你叫我哥名字了?”

 

源氏不以为意地低笑一声。和半藏不同,他天生爱笑,愈是生气,那双眼睛便笑得愈灿烂。他往前走了一步,轻轻揽住半藏的肩膀,仿佛对眼前的局势漫不关心似的。后者正恶狠狠盯着刀下的猎物,像是被激怒的幼狼,源氏几乎能看见他炸起的毛发。

两旁的人影像是中了定身术一般,酒也醒了大半,方才凶狠的表情纷纷褪去,浮上掩盖不住的惧意来。源氏每向前走一步,他们就向后退几步。

只见源氏握住半藏的手腕,既小心又强迫似的让他将刀收回鞘中。呆若木鸡的醉鬼还没意识到自己捡回了一条命,愣愣僵在原地,不知该往哪儿跑。

“半藏,打人怎么能用刀呢。”源氏轻声责备着,明朗的眼睛弯成温柔和煦的弧度,“看好了。”

话音刚落,岛田家少主的右拳狠狠招呼上了那人的面颊。

 

很快,幽深的小巷里除了岛田家的兄弟俩,再也没有能站着的人。

源氏挥了挥用力过度有些隐隐作痛的手,不动声色地吸了一口气,心想人类的躯体也不总是那么方便。

后背贴上另一个人令人安心的温度。

他扭头,半藏正抹去下颌的汗水,朝他又露出一个略显得意的眼神。

不可否认,刚才默契无间的配合让他们都有些难以抑制的兴奋。

源氏正要说些什么,突然间,不远处响起了夜间巡逻的警笛声。

“糟了。”二人对视一眼,源氏一把抓住半藏的胳膊,拼命向着来时的方向跑去。

 

等到他们把警车和扩音器的喊话也统统甩没影时,两个人早已气喘吁吁。

他们体力不支靠在墙边,源氏掀起外衣不停擦着脖子上的汗,半藏一张小脸热得通红,正弯着腰努力平复呼吸。

半晌,还是源氏先找回自己的声音。

“是我赢了,我揍翻了三个。”

“兄长作弊,明明第一个该算我的才对。”半藏迅速反驳。

二人幸灾乐祸地抬眼看着对方难得一见的狼狈样子,不由得相视一笑。

“真好啊。好久没这样赤手空拳打过一场了。”源氏轻声感叹。

“嗯。”

半藏几不可闻地应着,一向挺拔的脊背靠着墙向下滑了几分。

他抬头望着头顶上的夜空。星辉落进他的眼瞳里,变成一片说不清的情绪。

 

“源氏。”

良久,半藏似乎终于恢复了平静,轻轻唤着兄长的名字。

“嗯?”

后者还在笑着,自然地应道。

少年转过头来望进他的眼睛。

 

“你不是我哥,对吗?”

 

08.

 

源氏只怔了不到一秒。

“你发现的比我想象中早嘛。”

他看起来丝毫不以为意,依旧笑着,直直迎向半藏的目光坦率承认。

“怎么看出来的?”

半藏沉默了几秒,接着深吸一口气。

“我哥不会出席家族的会议,那是他最烦的事。”

“他也不会对弓道感兴趣……他的忍术早已无人能及,不需要弓道也可以过得很好。”

“他更不会带我来游戏厅。虽然他以前确实很沉迷这个但是……我上次求他带我来的时候,他说他不是个好榜样,不想带坏我。”

“更重要的是——”原本沉静的少年难得地多言起来,仿佛这些话早已在他心中酝酿了许久,他顿了顿,然后扯开一抹笑,那略显得意的笑容与往日赢了游戏的源氏如出一辙,使他的眉眼看起来倒真的与兄长有几分相似了。

“——他从来没带我去过花街。”

 

“你试我的?”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在柏青哥前无意中跳起了眼前小鬼布下的圈套,源氏也不禁哑然失笑。

半藏似乎终于把话说尽了,在沉默中观察着对方的表情。

源氏却还是放松的神态,弯得温柔而和煦的眼睛似乎在说着“那又如何呢”。

“所以?这样的我不好吗?”

“不。你很好。”半藏闻言抬起眼认真反驳。

“只是,他才是我真正的哥哥。”

“我知道,他可能的确比不上你。他不如你成熟稳重,体术也不如你高强,他也没那么多时间注意到我……但是……”

少年不自觉地提高了音调,“他是我唯一的兄长。我希望他能回来。”

见源氏没有他预料中的反应,半藏慌了起来。自从源氏苏醒后,他就一直在暗中观察着他。

起先他以为,源氏不过是短暂的失忆,后来见兄长性情不似以往,又疑心是某位仇家利用易容术假扮。然而几日相处下来,源氏种种不曾改变的习惯,还有与他之间天然血缘间才能拥有的亲昵,又让他倍感困惑。眼前的人确然不是与他日日相伴十五年的兄长了,可当那双眼睛弯成熟悉的弧度时,他竟也说不出,这人若不是源氏,又会是谁?半藏抱着孤注一掷的决心,满以为只要拆穿了他,这场不知从何而起的闹剧就会结束。

但源氏只是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

少年冷静的声线第一次发起颤来,“你该不会……不知道他在哪里……?!”

等待他的是一声无情的宣判:“嗯。”

 

温暖的手又一次轻抚着半藏的发心,那个声音听上去怅然而疲倦。

“我甚至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过于真实的梦。”

久违的,他终于谈起他徘徊不去的恐惧。

 

源氏刚刚结束自己人类身份时,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被一种奇异的后遗症困扰。仍旧被人类大脑支配着的机械身躯让他拥有着比常人真实太多的梦境。在那些仿佛永无止境的梦里,有他的过去与回忆,也有想象织就的晦暗不清的未来。他有时会梦见半藏,有时不会。但无论他是笑着走在半藏身边,轻声亲吻他的眼睛,还是又一次倒在血泊之中看见兄长被泪水打湿的脸,他都始终拥有人类的身躯。无论那些梦多么光怪陆离,无论他是否记得自己失去的一切,他永远都是人类。

 

源氏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半藏发丝的触感残留在手心,如同又一个过于真实的幻觉。在那一刹那,他怀疑自己也许是又一次睡着了,这些年发生的一切都只是那颗人类大脑在不甘心中演算出的一场冗长梦境。也许现实中的他还躺在总部的床上,被难以适应的机械身躯搅得筋疲力尽。也许他根本不曾与半藏重逢,也许他再也没有机会走在那个人身边。

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不知该如何醒来。

 

半藏在一旁将源氏打量手心的动作收在眼里,安静了很久。薄雾似的月光披在他俩肩上,这一刻仿佛也停止了流动。他似乎在苦苦思索安慰的句子,等到开口,却是另一个完全无关的秘密。

“是我的错。”

半藏突兀地说。

“长老们都以为兄长是疏于练习才会在试炼中受伤。”

“根本不是这样。”

源氏很快领会他说的是这个世界的自己昏迷之前的故事。

半藏并不在意他是否理解,只是一股脑地将连日来在心底发酵的痛苦全盘托出。

“是我偏要悄悄跟去。”

“是我以为自己能帮上忙。”

“兄长是为了保护我才————”

少年又不自觉地拔高了音调,然而剩下的话被他死死咬在了齿缝里,仿若这样就能死守住最后一道防线。

“是为了保护我才……”他重复了一遍,这次声音弱了下去。

“如果……”半藏抽了一口气,好像需要更多的力量才能完成那个可怕的设想,“如果他回不来了……如果是我害了他……”那个设想让少年原本清秀的五官在一瞬间被痛苦与绝望攫取了,源氏惊诧地发现那是他曾无数次在兄长脸上见过的、一闪而逝的神情。

“我该怎么办啊——”

在半藏用手臂狠狠挡住眼睛之前,源氏将他拉入了自己的怀抱。

 

“看来,我们都欠别人一句抱歉啊。”

下颌抵着少年柔软的发心,源氏轻声说。他的目光落在霓虹无法照亮的远处,黑夜中浮现出谁人沧桑的眼。

半藏怔了一下,终于放下胳膊,捏住源氏的衣领,在他怀中溃不成声。

 

09.

 

“没想到如今世间居然还会存在这种地方。”

跟随神官迈入神社的宝物殿时,源氏盯着眼前的景象不由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叹。

 

这间神社数百年前便与岛田家族有着很深的渊源,神社中所供奉的亦是一直为家族提供庇护的龙神。很久以前,每逢新年和祭典,父亲总会恭敬地带他们前来参拜祈愿。源氏从来不信这些,他一直认为与其将愿望托付给虚无缥缈的神明,不如依靠自己的力量来得实际。作为继承人的半藏却很早便懂得了这些仪式对于人心的重要性,他未必如同父亲那般虔诚,但也十分郑重其事。从幼时起,每到参拜之时,都是半藏早早起床将尚在贪睡的源氏拖出被窝。因此尽管兴致寥寥,源氏一次也没有缺席过。

他还记得自己曾经许多次在双手合十时悄悄睁开眼打量站在自己身旁的兄长。那时候他望向半藏近在咫尺的侧脸——并非出于想要窥测他的愿望的意图——他只是被那时难得静谧的一瞬所打动。只是那样看着。他在所有人都闭眼之时大胆地去看半藏。用目光扫过他高挺的鼻梁,恭谨阖住的眼睛。半藏乌黑纤长的睫毛在紧闭时偶尔微微抖动,令他不断忆起从身后蒙住他双眼时掌心里传来的触感。像濒死时翕动双翅的蝴蝶。冬日里薄薄的雾气笼罩在他们周围,使得半藏肃穆而美丽的侧影宛如一个朝露般的幻觉。

但蝴蝶的羽翼总是转瞬即逝,通常只是下一秒,又或是下下秒,半藏的眼睛就会睁开。他会敏锐地察觉到什么,用栗色的眼仁透着一点儿不满认真地盯住源氏的视线,然后皱起英气的眉毛质疑他。“你是不是睁眼了?”他很多次这样问。“怎么会。我只是不像哥哥有那么多需要操心的愿望。”源氏每次都只是笑笑,用同一套说辞应付了许多年。要过很久他才会发觉,自己终归不是像他曾经以为的那样无欲无求。也是同样过了很久,他才真正意识到半藏当年曾经真心祈求过什么。

他想要的那么多。

源氏有些痛苦地闭上眼睛。

他想要的那么少。

 

“源氏?”意识到此刻在眼前晃动的手属于少年时的半藏,源氏从回忆中回过神。

“抱歉,想起以前的事了。”

“在你的原本的世界,也会经常到这里来吗?”半藏并没有责备他,澄澈的眼神里被勾起了一丝好奇。

“嗯……很久没来过了。”不如说,连这间神社是否还存在都不太清楚。岛田家既然早已倾颓,倚靠家族兴旺建立的神社多半也会没落吧。不知曾经栖居于此的龙神是否还庇护着失去主人的花村城。也不知当年我同兄长一齐前来参拜之时,神明是否早就预见了今后将要发生的故事?源氏压下心头的慨叹,抬起头环顾四周高耸的书架,“不过这个地方还是第一次进来。”

眼下他们所立之处是神社主殿后一间小小的宝物殿。在真正踏入这里的前一秒,源氏都一直以为此处不过是寻常神社供奉龙神宝物之地。此刻展现在他眼前的,除了在祭典上祭祀龙神的宝物,还有几乎占据了一整面墙的书架。书架木色深沉,似乎饱吸了岁月的颜色,唯有干净的外表透露着它一直得到的悉心保养。寄居在那木制隔板之间的,便是一卷卷看上去早已泛黄的书册了。

“原来如此……是与神明和传说有关的记载啊。那的确可以算得上‘宝物’了。”

在源氏和半藏生活的年代,改变时代的科技早已渗透地球的每一个角落。面对全人类共享知识数据库带来的挑战,纸质书并没有完全消失,但渐渐成为了有钱人拿来收藏的东西。即使十分重视传统的岛田家所拥有的纸质书卷也大都只是现代印刷业的产物,承负了悠悠岁月的少之又少。在智械危机爆发之后,燃烧的战火又毁灭了许多先人智慧创造的璀璨文明。而此时在这间不甚起眼的宝物殿竟存有从神社建立至今留下的记载,不可不谓是一处真正的宝藏。

然而惊喜归惊喜,这些卷帙浩繁的记录中真的会有能让他回到原本世界的方法吗?仿佛看出了源氏的疑问,神官耐心解释道,“少主如今的状况,族中并非没有先例。两百年前,先代中曾有一位为家族奠下重要基业的家主大人,亦是于重伤伤愈后变得料事如神,直至离世前才道出真相。”

“什么真相?”源氏明知故问道。

“他并非此间之人。”

“那位家主大人在家族倾颓之时奋战至最后一刻,无愧祖先神明,大概也正是如此,龙神才愿意将他死后送回至三十年前给予重新来过的机会吧。他拯救了自己,也拯救了家族。”神官微微一笑,想要安抚眼前兄弟二人的不安,“所以少主不必惊慌,您也是被神明庇佑的人呢。”

“什么……”神官温和的笑容仿佛如同一击重锤砸在源氏的胸口,让他整张脸登时变得苍白起来。真的是这样吗,所以另一个世界的自己,果然已经死了吗?源氏徒然地张了张口,还想挤出什么问句,一旁沉默许久的半藏却突然爆发出一声怒吼。一向稳重少年不知为何失了分寸,他冲上前,细瘦的手腕紧紧扣住神官的胳膊。

“拯救家族什么的,现在不要也无所谓吧。有父亲和哥哥在,怎么看都不会有事吧?所以,所以……”他发狠地捏着被吓得不知所措的神官,声音拔高了又骤然软了下去,“所以别说什么神明庇佑之类的蠢话,倘若真有龙神的存在,就让我哥回来啊!!!他才不是胆小鬼,绝不会那么轻易的死去,他一定还活着!!”

神殿里的其他二人都被半藏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怔了半晌不知该作何反应。少年特有的声线爆发出的怒吼直直撞上面前的书架,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室寂静。半藏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在一片沉默中松开手,“抱、抱歉。”他低低地说,眼睛不知道该往哪里看才能藏得住愤怒背后真正的恐惧。

“他一定还活着,意识在某个我不知道的地方存在着。他的龙还在,我的也在。我能感觉他的龙息,他在呼唤我。”

“他一定会回来。他答应过。”似是为了说服自己,他又缓缓重复了一次。

 

源氏敏锐地捕捉到半藏垂在身子旁暗暗握紧的双拳,他用力调整出一个笑容,伸手一把将少年带入自己怀中。

“抱歉,恐怕要让您失望了。我只是一个没有什么出息的少主,对家族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卓越的贡献。”

他想到花村樱花盛开的时节,想到自己夜不归宿的岁月,想到兄长愤怒和失望的眼神,想到与守望先锋前去清剿岛田家那个夜晚挂在天边晦涩的月亮。

“再说了,您看,您的眼前不是已经有一位很出色的继承人了吗?”源氏说着暗暗捏了捏半藏的肩膀,“他与他的兄长一起,一定能避开当年我所遭遇的艰险。”

“所以恳请您不要再说什么‘神明庇佑’之类的话了。您愿意相信我们的事,在下着实感激不尽。如果这里没有有用的信息,那就不继续打扰了。”

没等神官回应,源氏的目光转向被自己紧搂着的少年,“说实话,也许你真的比自己以为的还要强大许多。听到先代是死后才来到这个世界的消息时,就连我也一时有些惊慌。但是当你那样说之后,忽然间就冷静了许多。”

半藏啊,无论身处哪个世界,你都有令我安心的力量,这一点你会明白吗?怀抱着这样的念头,源氏挽起袖子露出胳膊上隐隐若现的龙纹。在这个世界,原本理应存在于半藏身上的龙纹此刻正栖息在他的肩头,“的确。龙魂之间会相互呼唤。起先我还没意识到那种感觉是什么。虽然远不如从前强烈,但我能确信那道羁绊并没有断裂。”

 

“等一下!麻烦少主留步!”从惊吓中回过神的神官连忙挽留正欲离开的兄弟二人。

“不了解情况就做出了很失礼的发言,真是万分抱歉!!”等待他们的是一个标准的鞠躬。

“不不,是我们无礼了才对。”源藏二人也连忙回礼,“只是时间紧迫,不得不离开,还有人在等着我们。”

“事实上,”神官维持着弯腰的姿势抬起头艰难道,“先代家主曾留下了关于这件神明显灵之事的详细记录,以备遇到相同状况的后人不时之需。因为他在临终前下令只有今后继承岛田家的家主大人才能阅读,后来又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所以渐渐也不为人所知。我猜,既然家主是刻意留在此间的,那么也许他会知道回到您原本所在世界的办法。”

“既然有令在先,这样借给我们真的可以吗?”

“少主大人将来一定会继承家族,又遇到了这样的事,先代家主留下文字,为的不就是帮助您吗?您今天寻到此处,也是应了神明的指引。所以我想将它借给您应该也合情合理。就请让我补偿刚才的失礼吧!”

 

紧握着先代家主留下的手札往回走时,半藏盯着源氏手中的早已泛黄变脆的纸页若有所思。

“真的会有有用的信息吗?假若他真的知道回去的方法,为何自己不尝试呢?”

“因为他是个聪明人。与其回到原本的绝境积蓄力量东山再起,不如留在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发生的世界,运用已经洞悉敌人计划的优势完完全全从头来过。”

“尽管如此,那原先效忠他的那些人,不就相当于被放弃了吗?”半藏显然对这位家主的做法充满异议。

“对,尽管如此,我并不能认同他的做法。在他原本的世界,想必有许多因素导致了他的失败,但他必须对自己的命运负责。他会失败,跟他当初为家族谋划时做出的抉择是绝对分不开的。我相信他在做出那样的决定时也一定考虑到了所要承担的风险和后果。”

“半藏啊,你要知道,自由也好,成功也好,哪怕就算是选择逃避,也要为之付出代价。世上任何选择都有其代价。留在这里重新开始固然很好,但把选择的后果留给那边世界的人承受,对从前真切期待过他并为此献上生命的人来说,又算是什么交待呢?”

那是源氏付出无比惨重的代价后才领会到的事,他希望此时与自己并肩而行的人能够领会。倘若他必须不得不经历一些事才能领悟,那至少不要因此失去太多。

“命运这种东西,只有在你选择逃避的时候,才最为面目可憎。当你有了赌上一切的决心,反倒什么都不会畏惧了。”

 

10.

 

路过那棵挂满绘马和签文牌子的树时,源氏似乎又想起了什么,问半藏今年有没有来求签。

“有。”提起这件事,几日来心事重重的少年不觉露出一抹笑意,“今年和哥哥抽到的都是吉。哥哥说两个人的加在一起就是大吉了。”

“那一定会有很好的事情发生。”源氏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心里想到的却是久远岁月带来的另一份回忆。

 

“加在一起就是大吉”是吗?这还真像自己会说出来的话。

父亲离世的那年新年,源氏并未在家中度过。没有父亲与半藏的管束,原本神社参拜他也不打算参加。龙神也好,别的什么八百万神明也好,无论谁都不可能为那时迷茫的自己指明方向。虽然是那样想着,也下定了决心,但不知为何,等到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站在神社里来来往往的人潮中了。

找到半藏并不费力,在一团团属于新年热情洋溢的颜色里,他在服丧期间身着的深色和服就变得格外显眼。那还是葬礼之后源氏第一次见到半藏。他又瘦了一点,似乎休息得也不太好,原本充满神采的双目下铺上了一层淡淡的青色,但那向来笔直的脊梁不管何时都依然死死挺着。源氏又走近了几步试图看得更清楚一些,不料半藏似是对他的视线有所感应一般,适时向他站的方向转过了头。他手里拿着的是刚刚求到签,还没来得及拆开。现在想要避开半藏的目光已经来不及了,像是一种神奇的咒术,从记事起,无论他藏在何处,半藏总是能轻而易举地找到他。又或许他根本是心甘情愿等待着被他发现。源氏摆了一个投降的手势,向半藏直直走去。

半藏见源氏在自己面前站定了,惯于蹙起的眉立刻紧皱了起来。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立刻被源氏先发制人地打断。

“签文呢?”

“什么?”

“刚才兄长求了签吧。什么时候你也开始相信这个了。”

是家族的压力过于沉重了吗,源氏在心中暗想。如今该是他最难熬的时刻吧。

“还没看。”

因为先看到了我吗?

“如果没有看的勇气,要我代劳吗?”

他状似亲昵地凑过去捉半藏的指尖,后者因为他的触碰僵硬了一秒钟,那只手立刻如灵活的雀鸟般衔走了他手中的签纸。

凝视着掌心的签文半晌,仿佛要将那里烧出个洞来,源氏最终颇有些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

“什么呀,把兄长吓成这副模样,原来是吉啊。还真是无趣。”

半藏会有什么愿望呢?多半是与家族有关的吧。他是如此看重那个地方,为此不惜牺牲自己的未来,为什么神明不愿意庇佑他的愿望实现呢?

“提前恭喜兄长心想事成了。”

将签纸塞回半藏手中,源氏十分失望地耸了耸肩,在半藏捉住他之前,像一尾鱼一样汇入人群溜走了。

 

他没有忽略半藏在听闻自己说“是吉签”时那一闪而逝的放下了心的眼神。

喝酒赌签时哄女孩子的手段,没想到会在这种场合派上用场。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倘若那样就能让兄长打起精神的话,就再好不过了……

那天源氏走了很久,直到在人流渐渐变得稀少的地方才停下步子。他回头望向方才半藏站的方向,那个黑色的身影早已淹没在茫茫人海之中。但他似乎能够隐隐感到,半藏还站在他们相遇之处望着他。他摊开手,真正属于半藏的那张写着“大凶”的签纸静静躺在他的手心。

反正自己早晚会真正离开这个家族。也就无需什么庇护。把我的运气交换给你,“大凶”遇上“吉”,但愿也能保佑你化险为夷吧。

 

最后一次回头之前,源氏这样想着。

 

少年半藏对他所拥有的回忆一无所知,还在细细回味源氏方才的叮嘱。

“你经历过了那样的事吗?”他冷不丁地问。

“什么事?”

“不得不赌上一切的事。”

“这个么……”高一些的青年闻言停下步子,走在他身旁的少年也跟着驻足,“现在不就正在经历吗?”

他们在目光相遇时相视而笑。

 

11.

 

“真的要试?”

“目前看来也没有别的办法。”

“但这实在太乱来了。况且,先代也只是道听途说,万一是假的……”

“在害怕吗?”

正翻动纸页的手顿了一下,少年立刻抬起头反驳。

“怎么会?!我只是……只是不想用哥哥的身体冒险。”

半藏的目光和语调一起垂下去,落在灯光照不到的角落的阴影里。暖黄色的落地灯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细瘦的身子被拉得很长。

不远处,没关紧的窗帘缝隙里漏进几缕星光,夜已经很深了。

倚着桌子的人影似乎早料到眼前人会有如此反应,并无丝毫犹疑,而是转而谈起别的话题。

“说起来,你杀过人吗?”

那声音是如此漫不经心,听起来就像在谈论天气一般自然。

“什么?!”

低着头的影子骤然抬了起来,视线撞上墙上的另一片影子。

被少年愕然的眼神逗出了一丝笑意,源氏看着那双墨色沉沉的瞳仁,一瞬间仿佛在深处寻见了自己年少时的脸。

“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我也曾认为这会是与己无关之事。”

他探向前,半藏乌木般的长发滑过干燥的掌心,注视着那熟悉的发色,源氏的目光里闪烁着回忆的火花。

“不,或许是我知道自己深陷其中,却总觉得能够逃脱干系罢了。”

“但我想你该知道,家族所传授的,从来都不是自保的剑术。”

是了,从握住刀的那一天,他就深知,刺客出身的岛田家流传至今的剑术是用来夺人性命的。

总有一天,也许就在明天,也许是很久以后,他注定会让自己的刀刃染上人血的温度。

已然逝去的往昔里,这就是他和半藏一直以来被教导的事。

发凉的青丝绕着源氏的指尖打了个圈,很快像握不住的流水一般溜走了。

“半藏啊,”青年抬起头,“你有这样的觉悟吗?”

见少年不语,他微微抬高了一丝音调。没有太高,却足够让那墙上的影子染上压迫的气势。

“用你的剑术去夺去另一个人的性命,你做好这样的觉悟了吗?”

漫长的沉默间,不知何处飞来的飞蛾撞上发烫的灯管。一次又一次,翅膀被烧焦的滋啦声响像一束小小的噪音,干扰着和室内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它精疲力竭了。飞蛾的影子径直落在地上,瑟缩成一团,再不动弹。灯光与墙上的影子几不可见的微微晃了晃。

无需回答,源氏已经从半藏的双眼中读出了答案。

 

无论眼前的少年如何成熟,无论他在黑暗的沼泽中陷得有多深,也终究还是个少年。关于这个家族的真相依旧蒙着一层黑纱,他尚未知道他用平静语调念出的报告上的数字有何真实意义,也依旧可以抬头望着月亮。他的手是干净的,指腹有茧,刀上无血。

他是半藏。又果然不是半藏。

他的半藏在十五岁时是怎样的呢?是不是已经背负起了家族的罪孽,又是否不再有这样纯然的笑。属于岛田家的少主年少时光该是怎样的?源氏忽然惊异地发现即使在他们一同度过的时间里,他也依旧错过了关于兄长的许多事情。站在回忆里的那个背影仿佛听见了他的声音,转过脸皱着眉望向他。

“刀不会杀人。杀人的永远只有用刀的人而已。既然如此,没有做好准备的你又为何认定,只凭你的刀就一定会杀死我呢?”

“我……”

“万一先代的记录有误,再想他法也不迟。还是说,只是不让你所珍视的兄长的身体再次受伤,就足以令你甘心了?”

“……”

 

先代家主留下的方法出乎意料的简单。归根溯源,灵魂的错乱既然是在重伤导致意识不清时发生,那么若是让灵魂在现世依凭的这副躯壳再承受同样的伤害,也许就能再度触发某种神秘的机制回到原本的世界。乍听并非毫无根据,然而说到底不过是一种推测罢了。先代没有付诸实践,不知是放不下在已在现世取得的功绩,还是不愿再冒失去性命的风险。倘若单纯只因后者,那这种顾虑在现在科技高度发达的世界完全可以不再成立。只要准备充分,抢救及时,在不伤及性命的情况下放手一搏也未为不可。话说回来,这也是如今源藏二人费尽心力能找到的唯一具备可行性的方法了。如果一直拖延下去,先不论半藏在另一边的世界将会经受多么巨大又无谓的痛苦,单是想到如今不知所踪的另一位源氏的意志是否状况凶险就足以令人担忧。

泛黄的手记被静静笼罩在橘色的灯光下,宛如海面上不知从何漂来的一截圆木,亦不知最终会将落水者带向何处。但正于水中挣扎的二人别无选择,只能拼命向它游去。

 

自己方才的言辞是否过于激烈了?源氏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半藏的神情,光线模糊了少年的轮廓,那半张英气的脸掩在逆光的阴影中,教人难以揣测他的心绪。也许自己过去错怪了半藏也说不定,源氏在心底苦笑了一声,看来不论是谁坐上兄长这个位置,都会忍不住对弟弟的说教啊……是啊。那时候,我怎么没意识到他是在关心我呢?

正当源氏暗自反省这几天自己是否过于啰嗦时,沉在黑暗中的半藏突然向他的方向转过头来。

这下他整个人都站在光里了。

“我知道了,这就是代价。”

“嗯?”

“想要救回兄长,就要冒着失去他的风险。你说过,不赌上一切是不行的。”

那么,他是你的一切吗?

“就算失败也好,不去试就不会知道。换作兄长,此刻一定比我果断。倘若真的失败,那就当做是我该得的惩罚吧……”

“不!”还没等到源氏回答,半藏很快否定了自己刚刚的发言,“倘若失败,就去找别的办法!绝不放弃!直到找到为止!”

这一次,少年没有犹豫,清澈的眼神里跳动着灼灼火光。

“我不会就此甘心。我还欠兄长一句抱歉。”

“那就亲口对他去说吧。”

源氏久违地弯起眼睛。

 

12.

 

找好再次受伤的借口和弄来急救的仪器并不需要多久,转眼便是分别的日子了。对于源氏来说,当然是能越早回到另一个世界的半藏身边越好。但当他来到半藏的房间陪他检查药品时,却发现少年的言辞间显然带上了一股犹豫不决的情绪。

他以为半藏只是又在担忧会伤及这副躯体的性命,伸手随意揉了揉他的发心,“不用担心,这几天不是一直在练习吗?你的手一向很稳。”

“不是这件事。”半藏摇摇头,他望向窗外,夜色犹如窝在砚台中的一小汪墨汁,刚刚浸染了泛白天幕的一角。他像下定什么决心似的松开握紧的手,抬起的眼睛里写满了诚恳的请求,“能等花火大会结束再走吗?”

“花火大会?”源氏愣了愣,开始回想今天是什么日子。自从阴差阳错来到这个世界,他就一直以爆炸发生的时间点为基准计算天数来提醒自己快些过去,在这边每多过一天,就意味着要他的兄长要多难过一日。不知不觉间,竟早已忘记了去在意真正的时间。

正值八月,窗口送来的凉风些微吹散了湿热的暑气,即使隔着岛田家的院墙,也能听见外面街道逐渐热闹起来的响动。脑海中一些搁置已久的回忆微微松动,渐次浮上眼帘。交错的手指,皮肤比焰火更烫的热度,在夜空中炸开的烟火,狐狸面具下,被他又一次偷去吻的半藏眼角泛红的怒意。

是了,是这样的夏天啊。他曾与半藏一同度过又最终失去的夏天。源氏了然地眯起眼睛。

“想去?”

“嗯。”

“你的兄长呢?不等他回来吗?”

“等兄长归来,怕是又要错过今年了吧。”

“又?你们没有一起?”

半藏像是被戳中了痛脚般挪开清亮的眼神。

“小时候当然总要一起去的,不过这些年……”少年特有的音色不知不觉低下去一截,“兄长有自己的朋友。”

源氏有些难以置信,可又很快就记起自己年少时贪玩屡次忘记与半藏约定的事。他缺少指责另一个自己的立场,也无法替“他”向眼前的少年辩驳什么。在他久远的回忆中,自己曾经多次为了自己单方面的爽约向半藏道歉,磨蹭着他的嘴唇拖长音调向他讨饶,但内心却鲜少真正后悔。年轻时,他总觉得世界上有意思的事太多,仿佛只要飞离了岛田家的院墙,什么都是新鲜有趣的。他并非不在意半藏,但那时他总以为,他们之间的日子还长,很多过错总有机会弥补,很多事还可以再等一等,再等一等。

如今看来,青春年华之所以珍贵,就在于身处其中的人们往往意识不到它究竟多么难得。源氏牵起一抹苦笑,“看来不管在哪个世界,年轻时的我都是个混蛋啊。”

“走吧,去换衣服,”忍者从小就是雷厉风行的脾性,打定了主意,立刻向身边的少年伸出手去,“带你看烟花。”

 

他们穿过陆陆续续变得拥挤的人群,木屐落在石板路上的回音被逐渐喧嚣的人声吞没。源氏将半藏微微发凉的指尖裹进自己干燥温暖的手心,连同他欲言又止的挽留一同小心收起。

他想,他果真还是有一点舍不得。

 

山顶的风很大,却不觉得冷。夏夜炽热的温度被山风折服了,温顺地随着高度的攀升一寸寸凉爽下来。兄弟二人都是武者出身,爬到这个高度也花费不了多少时间。山下已经变得很热闹了,从他们站的角度俯瞰下去,辉煌夜景里熙熙攘攘的人群犹如一条发光的河流,正缓缓向前行进。半藏跟随源氏站定,清亮的眼被骤然呈现在眼前的开阔夜景撩出一丝惊喜的火光。他转过头来看源氏,后者早就料到他的反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地得意道,“风景如何?很久以前,我哥带我来过。”

“你的哥哥……?”

“就是半藏。”

少年突然听见自己的名字,微微睁大了眼睛。

“我好像始终忘记说了,”源氏偏头笑笑,“在我们那边,你是哥哥。”

这个回答显然出乎了半藏的意料,他看起来从未考虑过竟然还存在过这种可能,在他心中,源氏作为无法取代的兄长,也许是无论在任何时空中都无法改变的事实。

半藏又思考了一会儿,似乎这才决定不去质疑源氏,又带着一丝犹豫不决开口,“那……我会是一个合格的兄长吗?”

源氏也没料到令半藏如此在意的竟是这样一个问题。还真是颇有兄长的风范啊,他又笑了笑,放低的声线比此刻拥抱着他们的夜色更加温柔,在他眼前发丝被风吹得凌乱的少年身后,仿佛隐隐约约正显露着一个人熟悉的眉眼。

他想解释很多,关于这些年半藏曾经在自己不知情的地方为他与家族做的一切,关于半藏深陷的泥沼,关于他无法摆脱的沉重过去。关于他们共同犯下的无可挽回的过错。然而他张了张口,还是选择略掉所有弯弯绕绕的过程,直指那个清晰无比的答案。

 

青年俯身,让一个轻巧的吻印上少年光洁的额头。

“当然。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

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

他坚定地对着所有时空宣誓。

 

伴随着话音落下,这年夏天的第一朵烟花在他们头顶上空炸开。

 

13.

 

尽管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刀尖捅进左肩的时候,源氏还是被一股属于人类躯体的疼痛牢牢捕获了。他低低地嘶了一声,努力集中神智望向眼前的少年。在这最后的时刻,他知道这个人还需要一点自己的安慰。

半藏垂着头,垂下的长发挡住了他半边脸上决然的神情,不自觉泛红的眼眶却将他出卖得彻底。涌出的血很快浸润了布料,那双修长好看的手像被灼伤般,和薄薄的嘴唇一起不住地颤抖起来。这张脸太过年轻,正在这副面孔上迅速蔓延的神情却是源氏再熟悉不过的模样。

那时他的兄长比现在更加决然,但眼神更绝望一点,眼眶也更红一点。那一向平稳的手也在发抖,刀尖还要再往下两寸,在源氏如今心脏跳动的位置。他像眼前的少年一样,手足无措地寻找可以止血的工具。但那时他身边既没有止血粉,也缺少抢救的仪器,最后只好徒劳地将源氏紧紧搂进怀中。

源氏忽然不知是不是该后悔。

 

昨夜并肩站在山顶上,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少年被焰火照亮的侧脸,最终还是决定什么都不说。在源氏向半藏坦白的过去里,身体变成机械一直被他解释成一场任务中的意外。半藏心上的负担一向都比他重,他实在不愿再让另一个世界的阴影覆在这个一无所知的少年心头。

夏天是留不住的。年少的源氏在第一次亲吻被苹果糖染得清甜的半藏的嘴唇时,就迅速领悟了这一点。所有美好的事物都盛放后迅速凋谢的花火一样,都是转瞬即逝的东西。过去他也和如今的兄长一样,会为这无法挽回的过去感到痛苦和悔恨。可时间教他明白,只要活着,就总有机会再创造更好的回忆。只要有未来,就一定还会有很多个这样的夏天。

在他的世界里,有关岛田家的故事早已结束,只留一个半人半机械的忍者,和一个困在时间中的浪人。而在这里,樱花开得正好,焰火盛大而绚丽,属于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那是这个世界的源氏与半藏无可复制的故事,他不能也不该插手。

 

然而这一刻,当旧日景象真的重现,当疼痛逐渐从左肩辐射向全身,源氏望着眼前少年咬着牙不肯落泪的脸,忽然重新担忧起命运的黑纱是否真的会放过这一幕演出。

在他们身上发生的悲剧,最终也会降临这个世界吗?是否存在这样一个时空,他们站在源头之上,终于能够相互理解?而倘若宿命将他们牢牢握在掌心,那坠入深渊的人究竟会是谁呢?是他,还是另一个自己?

 

失血开始让源氏眼前一阵阵发黑,喉咙里挤了很多话要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半藏俯在他眼前被放大的面容不知不觉将他带回了那个噩梦中的雨夜,脸上似乎还残存着随着雨水不断砸落在他脸上的泪滴。

 

他忍不住想嘲讽几句。

他想说关心则乱,握刀的手这么抖可是会砍偏的。

他想说我哥当时就是像你这样才会不小心失手。

他想说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失手,让我从地狱爬了回来。

 

他想说你要相信自己。相信你的愿望一定能实现。你要走的路,没有人可以阻拦。

他想说你也要相信他。相信血缘的羁绊。相信他了解你,正如你们相互了解。

也许不是现在,也许还要等上很久,也许你们还要误会很多次,要付出巨大的代价,才能最终明白彼此。但不要怕,不要着急,你要相信那值得等待。

相信只要你们一直并肩,所有的苦难就能够承受。

相信这个世上无论生离还是死别,没有什么能将你们分开。

 

他还想说很多很多。可千万话语只化为喉咙里一句低哑的笑意。

最终,源氏只是抬起手,仔细抹去半藏眼眶里努力被压抑的泪,完成了这个多年前他没能完成的动作。

他轻轻念他的名字。

他说,“我回来了,别哭。”

 

很快,熟悉的晕眩感与黑暗一同温柔地吞噬了他。

 

14.

 

源氏努力了好几次才真正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天花板莫名熟悉,他愣神般盯着墙皮上那条蜿蜒的裂纹看了很久,然后猛地坐直身子,这是守望先锋医院的天花板,他当然认得。伴随着他的清醒,连接躯体的仪器柔和地响了几下,很快,走廊里响起凌乱的脚步声。

“半藏,不要这么着急,我们还不能确定——”他听见熟悉的声线撞在走廊墙面上的回音。

咣当。门不知被谁用力推开。

 

世上所有时间静止在这一刻。

 

源氏在半藏来得及说什么之前就将他拥入了怀中。他顾不上向跟在半藏身后的齐格勒博士道歉,凑近凝望半藏如梦初醒般难以置信的脸,没有忽略他眼睛下显然因为缺乏睡眠而变得深沉的颜色。源氏在心中暗骂了自己一万句混蛋,居然忍心让眼前人在第二次失去他的绝望中等上这么久。

 

“我回来了,别哭。”

他知道对方当然不会哭,他平生只见这人落过一次泪。

回答他的是半藏被长久的痛苦折磨得干涩发红的眼。

 

机械忍者的吻轻轻落在弓箭手颤动的睫毛上。

“我只是去看了看你来时的路。”

 

=FIN.=

 

(一直以来,感谢支持。最终稿将收录于帝都SLO10的源藏新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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