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digo/小i
杂食,食物链内可拆不逆,注意避雷。

[侠客风云传][谷荆]明月松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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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定科普//

*哨兵:五感极度敏锐,战斗力远高于普通人的人群,性格通常偏向于野性,有保护向导的本能,常被作为人形兵器使用。但如果长期被置于巨大的信息洪流中,过于敏锐的五感就极易过载,将会伤害到哨兵自身,甚至导致他们迷失自我。哨兵需要学习如何建立精神屏障,使自己对日常中的事物不那么敏感。

*向导:共感力较强,能够感受他人情绪,并安抚哨兵情绪的人。能够展开精神屏障保护哨兵。共感力强的向导,甚至可以影响他人的思维,将精神力实体化。向导的数量比哨兵更为稀少,十分宝贵。

*精神屏障:精神力形成的一种保护性质的隔膜,能够将哨兵的五感和向导的精神隔离出来,避免受到日常生活中庞大的信息造成的精神负荷。

*结合/绑定:哨兵和向导通过一种被称为“结合”的方式绑定在一起。结合分为精神结合与肉体结合两部分。这种结合是终生制的,一个哨兵只能与他的结合向导在一起,反之亦然。理论上而言,一旦其中一方去世,另一方可以选择新的伴侣结合,但但是丧偶不论对哨兵来说还是向导来说都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情,等同于分裂灵魂。通常一方死亡后,另一方会由于感到巨大的痛苦而无法独活。

*精神向导/精神体:哨兵和向导精神的具象化,应该是某种更高维度的生物,只有哨兵和向导能够看到和触摸到,对普通人没有任何影响,可以攻击其他哨兵和和向导。

*向导素:类似于ABO设定里的信息素,可用于追踪和辨识向导。也可用于暂时稳定哨兵的情绪。

*迷失:一种出现在未结合哨兵群体中的病症。由于长期缺少向导在精神上的安抚,导致他们极易在感知与信息洪流中迷失自我。

 

 

 明月松山

              by Indigo

 

 

 

01.

 

“都说了我不需要!”

褐红发色的人终于对这场谈话失去耐心,匕首出鞘的动作电光石火。纵然在几乎垄断了全世界科技的“塔”里,他依旧对冷兵器情有独钟。

冷钢,用这玩意儿杀人比吃饭还容易。薄薄的刀片紧密贴着颈部的皮肤,像剖开血管前落下的最后轻吻。仿若失控的哨兵巧妙施力,锋利的弧度便又压进去微毫,桀骜的目光直直穿透办公桌前那只抖如筛糠的杂鱼的眼。

“听明白了吗?”被激怒的哨兵抬高尾音。

见对方僵直着脖颈微微点头时额上不断有冷汗滑落,他终于满意地笑起来。匕首在腕子上利落地绕个圈归入鞘中,哨兵周身凌厉的气息散去几分。

“跟老头子说别瞎操心,老子好得很。”

他抓起桌上那张被标红的精神检测报告三下两下揉成一团,朝废纸篓啐了一口,转身离开谈话室。

 

皮靴冰冷的足音在空旷的走廊上回荡。

荆棘在一处房间后门前停下。

尽管隔着密封的墙壁,哨兵敏锐的听觉还是能让他清晰地捕捉到房内正在进行汇报的人声。

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丝呼吸,每一拍温暖的心跳,每个不自觉上扬的柔和尾音。那些再熟悉不过的细节,顺着墙壁结构间的缝隙悄然钻出,又混着走廊幽凉的气息,渗进哨兵皮肤的纹路。原本状似无所谓的人暗暗捏紧袖中匕首的刀柄,那是他在烦躁时自我安抚的小动作。

这是荆棘觉醒成为A级哨兵的第六年。

他在脑中回放着方才只凭一眼便记住的检测报告全文。

精神评级部分,依旧是C。

只要状态不稳定下来,像今天这样毫无用处的谈话,大概还会发生许多次。

 

荆棘最终还是没忍住,走之前透过玻璃窗,不那么情愿地朝内望了一眼。然后不意外地看见正做述职报告的谷月轩挺拔的侧影。

他能毫不费力地看清那张纸上记录着这位精英又完美执行了多少次任务,几番拯救失控哨兵于水火。也能看清那被修剪的圆润干净的指甲,来自曾经牵着自己的那双手。

这是谷月轩作为稀有的A级向导为全塔哨兵服务的第十年。

他依旧完美到不曾出过任何破绽。

也依旧没有与任何人绑定。

——那么,我也并不需要。

 

坚定决绝的足音渐渐消失在楼梯深处。

屋内平铺直叙的声音忽然顿了顿,谷月轩抬起头,朝荆棘离开的方向投去若有所思的目光。

 

02.

王蓉迈进整备室时,正撞见荆棘一口白牙叼着绷带利落地往胳膊上缠。

“怎么是你?”从牙缝里挤出声音,荆棘没抬头,神情是难得的悠然,一双眼专注地盯着手上的动作。他没完全展开屏障,王蓉还在楼下读卡时他便知道来者是谁。

王蓉的视线起先还偷瞄着师兄的手臂,生得饱满的肌肉正被绷带缠出好看的弧度,后来一想恐怕没有什么小动作能逃过哨兵的眼睛,最后竟然索性大大方方欣赏起来。

待到眼福饱足了,少女活泼的声线才适时扬起,“不是我是谁?对,之前是给你安排了一个别的B级向导来着,人家一听说上次你动手直接提出换人了。”

她背着手荡到荆棘跟前,同他一齐打量荆棘的爱刀。素有暴烈之名的人此刻神色温柔,凝视手中双匕的目光仿若重温旧时恋人的相片。

荆棘嗤笑一声,归刀入鞘,他对弱者一向缺乏适度的同情心,“这能怪我?没那个金刚钻揽什么瓷器活。安抚不好哨兵情绪,当什么向导。”

王蓉闻言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打人也有点……”

“我说了好多遍让他回去,我不需要,那小子跟听不懂人话似的非紧紧跟着。那就只好先让他睡会儿。”末了还坦然补充一句,“就一下,我算过力道了,不疼。这都申请工伤那小子还算不算男人啊?”

王蓉无言。

这些年荆棘简直是拿着他C级评分的精神评级当作护身令牌,组织给他安排的任何向导,都会因为无法安抚这位哨兵脆弱的精神被各种不大不小的意外逼退,无法共同执行任务。

外人都以为荆棘当真是个战斗力与精神力不成正比的哨兵,但逍遥谷的几位都清楚,那些任务中频发的“意外”,绝不仅仅是意外,而荆棘的精神力也完全不似他表现出的那样脆弱。不然为何他能在指派的向导退出战斗后,还能独自出色地完成任务?别说从未发生过的失控了,眼前这人的精神根本稳定得很。

这一切只不过是荆棘选择的向组织证明自己能力以及拒绝指配绑定的激进表达方式。可是,犹如一场无尽的恶心循环,愈是如此,组织便愈发相信这位哨兵确实需要一位向导。

 

无言打量着师兄养护枪械时灵活的手指,犹豫片刻,王蓉还是开口。

“二师兄,这样下去真的不是办法。”

说到底,像她这样的向导能给予荆棘的只是暂时性的安抚(尽管他可能完全不需要)。没有结合过的哨兵就犹如一颗被摘了时钟的定时炸弹,没人知晓他何时会暴走,只知暴走时定会是场无法挽回的灾难。A级哨兵的战斗力何等珍贵,组织如此不肯放过荆棘也是情有可原。而出于对亲人的关切,她也希望荆棘能早点找到能够接纳的对象。

“塔里的A级向导不止大师兄一个。你如果提出申请,肯定能通过的……”

“谁说我要找谷月轩了?”听到师兄的名字,原本平静的音调骤然拔高,荆棘不善的语气在撞上小师妹忐忑却恳切的神色时不由得软了几分。

“我不需要。去他的A级B级,哪怕来的是个S级,老子也照样一个人就行。”他将整好的行囊甩上右肩,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师妹柔软的发心,“愣着干嘛,走了。”

王蓉仗着对方没法对自己下狠手,明知触了荆棘雷区仍不死心,小跑着跟在那大步流星的挺拔背影身后絮絮道,“实在不行,你就跟大师兄商量一下呗?等过了这两年下一批向导进塔受训,他应该会有空的,不试试怎么知道?”

“啐,你这丫头今天是收了组织钱来整我的是吧?”

一高一低两个吵吵闹闹的声音在走廊上远去。

 

娇小的女孩子努力跟着师兄的步伐,双马尾因为走路的姿态一跳一跳的。

如果她再生得高一些,或者走得快一些,就能看到褐红发色的哨兵与自己互贫时的烦躁语气完全不相衬的恍然神色。

荆棘捏紧腰间的刀柄,将藏在箱底的回忆又压得更深了些。

——你怎么知道我没试过。

 

03.

荆棘的觉醒来的很迟。

即将十五岁时,他终于成为了塔中唯一的普通人。

根据秘密进行的遗传检测,上代S级哨兵留下的血统几乎可以保证他将来一定会是个出色的哨兵。这也是组织会准许荆棘自小与其他年幼的哨兵一同接受作战训练的原因。不仅仅因为他是无瑕子的弟子、谷月轩的师弟那么简单。

 

但那时的荆棘对这些一无所知。

他只知道时间一天天过去,共同受训的伙伴一个个迎来觉醒。通常他们会在某天突然缺席,接着消失一段不固定的时间。待到再出现时,无论是力量、体能还是灵活性、敏锐度,全都出现大幅的飞跃。是荆棘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企及的高度。

尽管那些人在觉醒之前,从来都是他的手下败将。

 

他起初是不在意的。

或者说,至少看起来是不在意的样子。

荆棘相信自己是个天生的哨兵,从知道世界构造的那刻开始,这个信念就不曾变过。但若问他如此坚定的缘由,红发少年大概只会皱皱眉,反问一句,“难道我不像?”然后拔出刀子朝你勾勾手指。他当然不会承认所有的执着源自多年以前的约定。

 

那是谷月轩刚刚觉醒成为A级向导的一个午后。

年轻的向导推开门,听到脚步声便等在门口的师弟便一头扑进怀里,小小的脸上挤满忧愁。

“师兄没事吧,觉醒顺利吗?”埋在怀里的稚嫩声线不停地关切道。

疲惫的向导拥紧怀中幼小的身躯,高强度训练带来的沉重感在见到师弟清亮双眼的那刻骤然遁形。有着优美弧度的下颌抵着男孩柔软的发心,谷月轩的声音透着一如既往的温润,“我没事,让阿棘担心了。”

荆棘摇摇头,摆出显然不信的神情,“师父跟我说,师兄是向导。”

“对。”修长手指轻轻梳理着凌乱的红色发丝。

“我还以为师兄会是哨兵……”年幼的孩子看上去有些不加掩饰的低落,他一直以为将来能与师兄一齐执行任务,并肩杀敌呢。

谷月轩还未来得及思索出什么句子宽慰眼前人,就看着皱成一团的脸又马上展开,这次,带上了一点洋洋的得意。

“不过师兄你放心,师父说了,将来我肯定是个哨兵。”

“你是向导也别怕,我绝对绝对会保护你。”

“不让你受伤。不让你哭。”

十岁的荆棘扬着一张天真却郑重的脸。

眼底盛着温和的神色,回握着荆棘的手与谷月轩此刻的心脏一般柔软。

“好,那我等着阿棘。”

“说好了!”

“一言为定。”

 

此后的五年,谷月轩没有食言。

他拒绝了所有申请绑定的哨兵,始终孤身一人。

随着时间流逝,荆棘越发难以掩饰自己的着急。往日这位少年从未怀疑过自己,如今独处时却不得不面对潜伏在心底不断涌动的焦躁感。他怕计算分明的数据出了错,怕自己当真是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怕到头来不过是普通人一个。种种担忧像种植在血液里的有毒藤蔓,渐渐生长出巨大的挥之不去的噩梦。

是的,那些的确也都是很可怕很可怕的未来。但他最最害怕的,还是失约。是在所有的未来里,无法再有机会与那个背影并肩而行。

因为谷月轩一直在等他。

 

直到十五岁生日那天,

荆棘都一厢情愿地这样以为。

 

04.

觉醒发生的十分突然。

在训练室与西门峰扭打做一团时,荆棘都还没感到有半星儿不正常。

换作平时,西门峰这种水平的战士,荆棘只靠一只手就能搞定。他天生心气儿就高,又笃信自己将来会是哨兵,训练时也从未给谁留过情面,私下结仇不少。但毕竟组织里是实力说话的场合,没人敢轻举妄动。因此终于迎来觉醒之后,西门峰迫不及待地将评分报告摔在荆棘眼前。刚刚觉醒的少年笑得挑衅而得意,“荆同学,别再骗自己了,你再强,也不过是普通人而已。”

“而我,”B级哨兵翘起拇指点点胸口,下半句话还没出口,就被迎面而来的一拳直直打翻在地。匕首冰凉的刀刃贴着颈侧的皮肤,压着西门峰胯骨的膝盖狠狠施力,目睹着对方因为吃痛显得扭曲的五官,骑在他身上的少年眼里烧着的怒意比发色更红。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啊。”

 

被闻讯赶来的训导员强行分开时,两人身上都挂了彩。相比之下荆棘身上的淤青更严重一些,不过看到西门峰那张鼻青脸肿的脸,便也觉得自己不亏。

倔强的少年梗着脖子,下巴是一贯微微扬起的弧度,不愿解释纷争的缘由,自然更不肯低头道歉。他拒绝了医务人员将他留下观察的建议,一瘸一拐地拖着步子回家,将自己扔进床内。

窗外惨白的天光不知为何看上去格外刺眼,照得人眼眶生疼。

太亮了。这一切都太亮了。

放下挡着眼睛的胳膊,荆棘从床上爬起,想去合上敞开的窗帘。刚触到粗糙的布料,就宛若被锋利的刀片割伤般骤然收回手。

心跳的声音格外清晰。

地板的木纹,浮光里降落的尘埃,楼下咖啡店的风铃叮当作响,几公里外汽车鸣笛的声音。

人声,无数的人声。

左腿伤处不知何时变得钻心剜骨的尖锐疼痛。

世界瞬间被放大无数倍,沉甸甸地,从四面八方向他压来。

 

谷月轩特意提前请了半天假,先是包了礼物,又去提定做好的蛋糕。冰箱里放着他提前一天准备的食材,这些天忙着训练新人早出晚归,总算赶在荆棘生日这天有空,他还记得师弟总是对他做的糖醋排骨念念不忘。

向导本就稀有,能评至A级的向导就更加稀少,因此谷月轩的日程也总是被占得满满当当。

有人曾打趣他好似一支单人救火队,每日匆匆碌碌,奔波于天南海北力挽狂澜。

今天他想守护的那一小朵浪花来自许久未曾有时间相处的师弟。

尽管住在同一屋檐下,谷月轩忙起来时,便和荆棘像是隔着半个地球的时差般,鲜少有见面的机会。他所能察觉到的,是每天回家后那人随意在鞋柜前蹬掉的鞋子,冰箱里按时少掉的早餐,总会为自己留下一份的水果,带着微小得意摆到自己床头柜上的战利品。还有这些天那个少年离开后,留在房间里的,越来越不安的气息。

他能感觉到,迟迟未到的觉醒给荆棘造成了多大的压力。

 

谷月轩抱紧怀中的礼盒。两把雪亮的冷钢匕首躺在与外表不相衬的精美包装里。那是他为荆棘准备的礼物,他去问过训练师,得知师弟进步神速,对于冷兵器的热爱也一日未减。

是时候找阿棘谈谈了。谷月轩暗自思忖。

他想告诉他别急,师兄觉醒的日子也很迟。想告诉他不要怕,我会保护你。

无论你成为平凡的哨兵、优秀的精英或者只是普通人,都是我最重要的师弟。

 

还有十分钟的路程,栖息地就在眼前。

谷月轩抬头远远望去,视线落在荆棘卧室的那格窗口,总是令他心安的位置。

窗帘反常地拉着。

优秀的向导本能打开精神领域,整个人的血液一刹那结了冰。温和淡定的神色像被抽干的血一样从脸上瞬间褪去,顾不得被扔在路旁的蛋糕,谷月轩拔腿向家的方向跑去。

 

05.

疼。全身都疼。

每一寸皮肤,都犹如贴着被火灼烧的针毡。湿淋淋的汗水沿着额头滚落,带着盐分滑进眼眶,造成几乎疼到失明的痛觉。连呼吸时都饱含着巨大的痛苦,仿佛胸腔里的肋骨被一根根拆下,又粗暴地硬生生拼起来一样。

 

漫长无垠的黑暗里,荆棘听见灌进耳膜的无数声音。

汽车轮胎与路面摩擦的刺耳响声,一只麻雀的啁啾。电视机里涌出的恶俗台词,谁家的婴儿发出啼哭。还有谁慌张的心跳声,谁纷乱的呼吸。针头刺破皮肤的响声无限放大,脚步踏在走廊上化作沉闷巨响。

世界化作黑色的潮水从脚底涌上来,将他吞没了。

 

直至一个世纪那么久的光阴过去。比神明创世花得日子还久,比最遥远的天荒地老还要漫长。黑色的潮水里探出一只有魔法的手,一声温热的呼唤落在他耳畔。

“阿棘。”

谁。谁在叫我的名字。

“阿棘,阿棘。”

空气中仿佛刹那间张开了一堵透明柔软的墙。汹涌而来的噩梦直直撞在墙上,张牙舞爪又无可奈何地远离被小心护起的心灵。于是所有的噪音畏惧般地从他身上统统褪下,乖顺而伏贴地,穿过他的脚间溜走了。

他终于重新开始奔跑。

朝着黑暗中仅有的那束光源。

朝着那只向他伸出的手。

这次一定要——

 

荆棘睁开眼。

灵台是前所未有的澄净明澈。微凉的山风穿林而过,拂起他额前的发丝。茂密苍翠的松林伫立在夜色中静谧不语。桀骜不驯的孤狼终于一步步爬上山崖,引颈发出第一声呼唤。

山崖对岸,连绵的群山被月辉照得银白发亮。

松林上空,是一轮皎洁空灵的明月。

 

谷月轩轻轻叩门,确认荆棘已经醒来后推门而入。

躺在床上的少年眨眨眼,那片明月松林,千峰一色的精神图景便迅速消失了。

“醒了?饿了吧,给你拿了点吃的。”

谷月轩将保温盒放到床头柜上。觉醒对体能消耗十分剧烈,需要及时补充营养。荆棘刚刚渡过觉醒后的危险期,五感依旧脆弱,盒子里只装了一些流质的食物。

他在床边坐下,细心揭开盖子,吹了口粥用勺子舀着递到师弟唇边。动作间流畅自然,没有分毫不自在。与那个不光不顾冲进房间抱紧少年的样子判若两人。

“师兄……”红发少年低声拖着长腔,脸上是掩不住的羞赧,“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虽然这么说着,却还是张口就了,然后接过勺子狼吞虎咽起来。

谷月轩微笑着注视师弟久违了的毫不顾忌的吃相,抬手轻轻理了理他睡得乱翘的发丝。

哨兵觉醒时的死亡率极高,即便是在和平年代设施相当完善的塔里,觉醒也依旧是个危险的过程。差一点,只差一点。如若不是今天提早回家,就有可能失去眼前的人……只要想到这点,谷月轩便会感到锥心彻骨的后怕与寒意一齐涌上来。

 

“师兄在想什么?”

荆棘放下保温盒,接过谷月轩递来的餐巾纸,抹净唇边水渍问道。作为一个哨兵,他能轻易地察觉眼前人比往常略高的体温。

联想着刚才苏醒时听到门外从电话另一端传来的责训。

“你也太不小心了。虽然你是A级向导,但也该知道,在静音室外没有训导师的监控下帮助一名哨兵觉醒是多么危险的事!”

“何况荆棘是A级哨兵!万一有什么意外,我们承受不起两个A级战斗力的损失!”

谷月轩回答的声音温和而疏离,“抱歉,我心中有数。”

荆棘尚还年少,对那番话后掩藏了什么关心则乱的谜题一概不知,他的注意力全被自己的评级吸引住了。微微扬起下颌,没等谷月轩回答自己的问题,少年就迫不及待地笑起来,“我都听到了,我是A级哨兵。”

对,一切都跟预想的一样。谷月轩是A级向导,而他是A级哨兵。虽然不知道师兄在烦恼什么,但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值得烦恼的事?

只要他们俩在一起——

“师兄,跟我绑定吧。我来保护你。”仿佛看见了期待许久的未来,兴奋的眼神闪闪发亮。

 

温和的神色淡了,谷月轩阴晴不定地沉吟许久。温暖干燥的手掌握住荆棘向自己伸出的手,一点点小心塞回被子里。一同塞回的还有少年双手奉上的那颗赤诚火热的心。

“抱歉,阿棘。”

谷月轩勉强笑了笑。

温润的嗓音将拒绝的句子说得平静而坚决。

“不行。我不能跟你绑定。”

 

06。

即使在很多年后,荆棘都还能记得那段对话。记得监护室里柔软的床垫,白色床单的纹路,耳边潺潺环绕的白噪音。还有谷月轩耐心解释时,低垂的眼睛。

 

“阿棘,你还太小,还不懂哨兵和向导的结合意味着什么。”

谷月轩放柔嗓音,似是还要解释些什么,被那句话深深戳中倔强内心的少年却大声打断了他的话语,“我懂!”

 

每个在塔中接受训练的人从小便会接受到关于哨兵与向导知识的教育。尽管荆棘曾经不屑一顾地翘掉许多节常识课,但在等待觉醒的这段时间,他也悄悄恶补过自己错过的内容。

每个哨兵穷尽一生都在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个向导。

可是向导人数天生比哨兵稀有,因此总会有哨兵挨不过漫长的未绑定的时光迷失在信息和情绪织就的洪流中。而那些命运垂怜的幸运之人,绑定后会与向导建立牢固的双向精神支持。犹如剑与剑鞘。如若将哨兵譬喻为一柄锋利却脆弱的剑,那擅长安抚与情感共鸣的向导便是守护他的剑鞘。鞘安于钝,以护剑利。用两人共同的精神屏障,抵御外界一切纷扰。

 

荆棘一直以为是自己是幸运的。

因为谷月轩在等他。

少年想的十分简单自然,师兄是自己的向导,而自己是他的哨兵。没绑定不过是因为迟迟未觉醒,既然唯一的阻碍不存在了,又还有什么需要顾虑的呢?

直到他敏锐地捕捉到谷月轩温和的眼中那抹无法形容的无奈。仿佛炎夏里忽然贴上后颈的一块寒冰,简单美好的世界支离破碎成一场幻梦,荆棘整个人醒了过来。

 

谷月轩似乎早就料到了荆棘的反应,恍然的目光落在少年脸上,又像在透过他的身子,遥望着什么人。

“那你知道,绑定后,一旦向导发生意外,哨兵绝对无法独活这件事吗?”

荆棘身形一僵。

“那又怎样,我不在乎!”

他咬咬牙,回答起来不假思索。细细看去,黑白分明的瞳仁里果真没有分毫恐惧。

他尚还年少,才十五岁。虽然从小就浸染在哨兵向导的世界里,所接受的训练也为的是将来投入战斗的一天。但当下毕竟是和平时期,塔里为每个未来的种子都提供了周全的庇护。他们未曾远行,亦无虑悠长岁月。死亡与牺牲,不过是教材与历史书里每个少年人都曾做过的以身许国的英雄梦,是一时涌上心口无畏的热血。而那背后隐藏的沉重与悲哀,就像隔着冬日里结了霜花的窗子,模糊又遥远。

“可是,”这一次谷月轩没有笑。那张平素总是温文尔雅的脸像是凝了一层霜,光透不进眸色深沉的眼,疏离的声线将人推至千里之外。

“我在乎。”

房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便是在那一刻,十五岁的荆棘突然意识到,原来他坚信多年的,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约定。

谷月轩从来不曾等过谁。

因为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与任何哨兵绑定。

 

07.

几次全面体检后,荆棘终于顺利出院。

为新哨兵提供独立居所的审批很快通过,他迅速搬出了一直以来与谷月轩共同生活的房子。尽管他绝对不会承认与其说那番仓促间的兵荒马乱是搬家,倒不如说是逃跑。

 

离开前荆棘没有通知任何人,自然也不会有人来送他。

他在锁上门前顿了顿,最后猛地一把推开门,任由钥匙挂在锁孔里乱晃,一头冲进谷月轩的房间。

谷月轩卧室的陈设异常简单,干净整洁,仿佛随时就会搬走的样子。只有被理得整齐的书柜里摆着的那些相片,昭示着主人的心境。那些儿时荆棘在谷月轩怀中笑得开怀的合影,那些他半是炫耀半是期待承认的心情放到谷月轩床头的比赛奖励,那张出自四岁孩童之手几乎算得上抽象的蜡笔画,被小心翼翼展平装进画框里,左下角还歪歪扭扭写着“送师兄”三个字。

如今隔着玻璃,它们全都静静躺在那里,记录着他们曾经共度的,也许本应还将继续共同走过的时光。

 

荆棘抱着怀里的纸箱,就那样在书柜前沉默地站了一会儿。

他想他应该是生气的,为谷月轩单方面违背他为之努力多年的承诺。但心中的复杂情绪又不仅仅用生气这般简单的词汇就能够形容。

柜子里关着的一切,好像都在告诉他,那个温柔笑着唤他名字的人从始至终不曾变过。可监护室那段对白又教他觉得,自己从来不曾了解过谷月轩。

不,或许从最初那刻起,他们就从未真正了解过彼此。

谷月轩说他不懂,但师兄又何尝懂过他在想什么?

 

荆棘单手打开柜子,从那堆亮得刺眼的笑颜中,挑了唯一一张单人照扔进怀中的纸箱。

少年看见玻璃的反光里,自己略带心酸的嘴角,就刻意又用力勾上去几分弧度,让这个笑终于染上了几分得色。

师兄,这玩意儿我带走了。

就当做是你违约的惩罚吧。

他走出房间,将钥匙放在玄关前,然后锁上门,转身离开。

 

纸箱暗无天日的角落里,十六岁的A级向导谷月轩神采奕奕,透向相框外的目光温柔如旧。

 

08.

任务完成得很出色,除了意料中的受伤。

不过荆棘毫不在意,他说这点小伤算什么,伤疤是男人的勋章。刷完这句时髦值就在王蓉隔着衣服掠过伤口时龇牙咧嘴倒抽了好多口冷气,然后被开启里人格的小师妹强行拖着塞进同样说不出有几个人格的师弟房间。

 

东方未明是两年前谷月轩执行任务时在一场意外中带回塔的哨兵。

奇怪的是,在检测中轻易获得A级评分的人,此前却没在塔的资料库中留下任何身份信息。

他既没有绑定,也没有关于过去的任何记忆。谷月轩力排众议,表示逍遥谷会对他负责,还请动了退隐多年的无瑕子出山引导东方未明的训练。

荆棘在谷月轩介绍说“阿棘以后你也有师弟了,要好好待他”时不以为然地啐了一声。他想说你又替我做了决定。上次如此,这次也是这样。却在看到少年笑得天真无邪的脸把递到嘴边的恶声恶气狠狠咽了下去。

他想也许当年看着谷月轩的自己,也曾有过这样毫无怀疑的仰慕眼神。

 

那时谷月轩与荆棘见面的机会已经少的可怜,前者依旧肩负重任,后者也在几年的磨砺中渐渐独当一面。两人天南海北地忙着拯救水深火热的天下苍生,每次重逢也不过是在例行的述职报告会上。

谷月轩不是没再主动找过荆棘,谈的却是无瑕子的关切,关于荆棘迟迟不合格的精神评级,关于总是被他以各种理由逃掉的向导治疗。

荆棘早已不是那个十五岁时被师兄拿着勺子递到嘴边就脸红到无法掩饰的少年。离开谷月轩的日子里他与日俱升的不只是实战经验,话里带刺哪疼戳哪的功力也被推上了崭新的高度,也由此顺利地在暴娇的康庄大道上轰轰烈烈地笔直奔去无法回头。

 

其实也并非难以理解。

尽管几年前在监护室里并未考虑到那样意义深远的层面,但那的的确确是荆棘人生中第一次郑重而真诚的告白。他从来都不能算是坦诚的人,天生别扭的性子即便在全然信任之人面前,也是难能可贵才会露出几分坦白。

唯有那次对着谷月轩,一切是那样诚挚、顺畅而又自然。也因此在被毫不留情回绝后,显得更加无法面对。

 

谷月轩却数年如一日。也许是出于愧疚,他在面对荆棘时更加温柔。除此之外,那件事像是伏天里被暑气蒸干的水滴,又如同被他强大的精神屏障隔绝在外的一切噪音,连一丝踪迹也不曾留下。换作往日荆棘会感激师兄那份永远处变不惊的包容,如今却只恨无比碍眼的虚情假意。

“阿棘,我看了你这次的检测报告,精神评级……没有哨兵能一直一个人撑下去……你真的该接受组织安排的帮助。”

够了。闭嘴。不要用那样同情的眼神看着我。

背信弃义的人明明是你,又何必再来在意我的死活。

谁要你的关心。谁要你怜悯。

“像你这样的向导?抱歉啊师兄,我不放心。”

我不会给你补偿的机会。我还没傻到再上第二次当的地步。

刺猬竖起全身的刺,玫瑰打开茎上的棘,毫不留情地刺伤别人,也终于守护住心底那个柔软的秘密。

“阿棘,我很抱歉。”那时谷月轩脸上写着的,是焦急吧。挺拔的身姿垂下头,尽量柔声安抚着眼前人的情绪,注视他的目光一如多年前注视着那个被他拥入怀中的孩子,“但是我跟你不一样……”

“我知道。但是,我跟师兄也不一样。”

身高已经快追上谷月轩的红发青年抱着臂从墙上起身,留给谷月轩一个潇洒的背影。

“我可不是胆小鬼。”

 

那之后谷月轩再也没主动谈起过为荆棘安排一个向导的事。他们的交谈流于表面的寒暄。通常是每当谷月轩顺利完成什么高难度的任务,不消几日荆棘就会带着更危险的功勋归来。

常人都道荆棘是个崇尚暴力的哨兵,对他退避三舍。他也早就习惯了独来独往,犹如一匹真正的孤狼。

像是一场不要命的单方面较量。很长的时间里,谷月轩与荆棘共同出现的地方,是塔里展示功勋的电子屏上。

那两个名字之间的空隙,就是他们之间最近的距离。

 

09.

“嘶。你小子行不行啊,就这水平还当医生?”东方未明按在荆棘肋间伤口上的消毒棉球硬生生将他从回忆拖回现实。

“我这不是看师兄你走神了嘛——诶诶,别打,别打,疼!”

仔细清理了创面,上过药,贴好纱布,找出一卷绷带扔给荆棘,东方未明知道二师兄缠绷带时习惯自己动手。哨兵天生具有敏锐的五感,痛感也比一般人剧烈,尤其越是优秀的哨兵越是如此。受伤以后如果没有向导的抚慰,那种被放大许多倍的痛楚几乎能将人压垮。

 

东方未明是少见的能对自己进行精神疏导的哨兵,但他也并非没尝过疼痛的滋味。看着荆棘轻车熟路包扎伤口的情形,不仅咋舌二师兄这些年是如何一个人挺过来的。

 

小师妹王蓉在一旁手足无措的立着,俏丽的五官写满愧疚。

“是我不好,二师兄是为了保护我才没躲开……”

“谁想保护你?”叼着绷带的人闻言立马丢来一把眼刀,“我这是本能。本能,没办法。”

组织最新版教科书上白纸黑字写着,哨兵对向导的保护欲出自本能。

——哨兵被向导吸引……也是本能吗?

恍然间屋内三人不约而同地回忆起前些日子被捉去给新人做理论强化培训时,课上一个学生问出的问题。

年轻的哨兵扬着一张稚气未脱的脸。他问,“哨兵找到自己的向导,也只是凭借本能吗?”

“那我们的父母,他们的结合究竟是因为本能,还是爱呢?”

“哨兵与向导之间的关系,是爱吗?”

是爱吗。还是比爱更深重的……

 

没人来得及去浸入形而上的领域深思,因为安装在塔内全员房间应急通讯设施骤然响了起来。

“——所有待命中的B级以上哨兵,速到B312室集合。”

“重复。所有待命中的B级以上哨兵,速到B312室集合。”

荆棘第一个跳起来抓起椅子上的外套。

东方未明只觉得肩头被一阵风轻巧拍了一下,再抬头那个声音已经飘远了。

“臭小子,还不快跟上。”

 

10.

“我要去。”

死一般的寂静中,红发青年从会议桌的一侧猛地站起身。椅子被他剧烈的动作推开,发出刺耳的响声。

负责人的拒绝显得十分理所当然。原因非常简单:解救A级向导谷月轩的任务必须万无一失,而荆棘始终不稳定的精神评级,就是队伍中潜藏的危险因素。

荆棘张口正欲争辩,就听到远处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B级哨兵低声朝同伴凉凉地嘀咕道,“你说那个荆棘是不是有病?塔里谁不知道他跟谷月轩关系不和啊?这时候凭什么假惺惺表忠心……”他也知道这时候说这种话不合时宜,声音压得极轻微,却躲不过在场每个A级哨兵的耳朵。

 

东方未明迅速朝荆棘的方向望去,心道糟了,按照他二师兄暴烈的性子,一场单方面碾压式的干架在所难逃,却发现荆棘在原地动都没动。

指骨捏紧发出喀拉拉的响声。眼尖的东方未明一眼瞥见荆棘收紧的臂膊上因愤怒暴起的青筋。他闭着眼,似乎在极力克制自己,呼吸声变得深而漫长。

良久,紧皱的眉头一点点舒展开。只见荆棘怒极反笑,竟将嘴角勾起一抹恶狠狠的弧度。他仰起下颌,对着那个出言不逊的B级哨兵所在的方向,从齿缝里挤出的挑衅句子冰冷切齿,“凭什么?就凭你们这群废物不配去救我师兄。”

说完,扭过头走上前一把拉住身旁为自己捏了把冷汗的师弟的胳膊,“你是医生对吧?走,带我去做精神检测。”

“现在,立刻,马上。”

 

一个小时后。

东方未明拿着检测报告,盯着精神评级部分的“A”字来回翻了几遍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荆棘似乎对此早有预料,边整理衣服边对他说,“愣着干嘛,收拾东西准备出发。”

“等等,二师兄,好像不行……”穿着白大褂的东方未明露出一丝苦笑。

“你他妈在整我?”荆棘瞬间跳起来的样子跟他预想的一模一样。

奇怪,就是这般一碰就炸的性子,如何会从一直徘徊在不合格边缘的C等一跃而至A级?况且,是在如此危机的时刻……难道说二师兄平时都是装的?这几乎不可能。先不谈论伪装精神评级如何困难,即使成功了,对哨兵本人而言也只意味着巨大的麻烦,而不会带来任何益处。

“上头怀疑检测的准确性,让我们再为你做一个彻底全面的检查。”深谙自家师兄的急脾气,东方未明适时解释道,“作战组拟定任务计划本来也需要一段时间,与其在这儿干等着,不如就做一下检查。”

“大师兄回来以后如果知道二师兄的评级稳定下来了,肯定也会高兴的。”

红发青年闻言沉思片刻,最终不情愿地点了下头,说好。

 

荆棘显然是焦躁不安的。

自从得知谷月轩在执行任务时被敌方扣留的消息,整个人都烦躁得几乎要炸开。内脏里像被塞满了火药,血管在沸腾,每一滴血都在尖叫、燃烧,啃噬着他的心智。脑中乱糟糟的轰鸣让他只想将看到的一切都破坏殆尽。那个B级哨兵口出狂言时,他甚至无法逃避自己已经起了杀心。

 

但是,不能。

不能。还是不时候。他不能在这里失控。

谷月轩或许没在等他。但这次,他要去。

 

荆棘躺在精神检测扫描仪上,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一头扎进自己的精神图景中。

画面徐徐展开。

轻盈空明的月光在起伏的松林间流淌。像是一匹流动的银纱,淌过寂静的天幕,连绵的群山,银白色的山崖,最后轻轻披在对月长啸的那只孤狼的背影上。

荆棘闭上眼,尽情感受着月辉温柔的触碰。耳膜中鼓动的噪音渐渐远去,留下的唯有穿林而过的风声带来的阵阵松涛。群山里,孤狼的长啸徘徊着化为苍茫深沉的回响。

 

每当他感到心绪烦躁难安时,每当在战场上受伤疼痛难忍时,还有一个又一个难以抵御信息洪流唯恐陷入迷失的夜里,他便会来到这里坐上一会儿。不知为何,尽管这一切是这样的孤寂,他却从不觉得凄凉。那高悬在头顶的明月看起来是那样遥远,不可企及,却又似乎伸手便能摘到。

在他的精神图景里,那样薄纱似的月辉无处不在。落在每一根松针的叶尖,裹着孤狼的每一丝皮毛。只要全身心沉浸其中,便总会不自觉地被那份宁谧安和的气息感染。血液里那些咆哮着的棘刺被一根根抚平,终于又能畅快地向前流淌。

这份景象,从他觉醒的那刻起便一直流连其中。那里的一切都是这样美好,美好得教十五岁的荆棘曾经迫不及待地想将它呈现在谷月轩眼前。但他始终还没来得及,让师兄也来看看无数次拯救过他的景象……

 

荆棘睁开眼。他听见检测结束时机器发出的提示音。

打开舱门,小师弟脸上的笑复杂而哀伤。

“怎么了?”敏锐地察觉了那细微的情绪,荆棘心中腾起不好的预感。

“有两个消息。”

“先说坏的。”

“还是先说好的吧。你合格了,组织批准你参与任务。”

“另一个呢?”

“另一个也不是什么坏消息,只是我好像终于发现二师兄你不依靠向导也不会崩溃的原因了……”

“什么?”

荆棘挑眉。

“我们在你脑中检测出了一点大师兄的向导素……”

“可能大师兄曾经跟你进行过暂时性的精神连接,留下了一些能对你起持续性安抚作用的物质。“

“这种物质的作用机制尚不明确,但因为大师兄是罕见的接近S级的A级向导,可以肯定效果能维持很久。大概就算是有一天……他不在了………”

东方未明艰难地选择着措辞。

“也能继续发挥作用。”

 

荆棘呆愣在原地。

未明还在从学术角度解释着什么,哨兵敏锐的耳朵却已经全然听不进去。从起初的震惊,到几秒后的五味杂陈。电光石火间,他已经明白了东方未明还没搞懂的问题。

 

原来在他偷偷带走谷月轩照片之前,那个人也悄悄在他的世界里留下了一点东西。

 

从觉醒后苏醒,他的精神图景便一直是那副模样,他以为那就是他精神图景的全貌,因此从未有过怀疑……

——那片月光。

——谷月轩悄悄为他留下了一片月光。

——从一开始,他就是他唯一的月亮。

 

11.

 

“荆棘,这次任务难度最后定的是S级,塔那边没批准我跟你们进去,所以你能试着接受我一下吗?”

杨云睁开眼,一向稳重平和的眉头皱起来。不行。精神连接失败。荆棘的精神屏障比他预想的还要密不透风,意识触探根本还没碰到实体便被毫不留情地反弹回来。

“所以我说什么来着,高层一个个都是废物点心。”没有正面回答杨云的问题,荆棘最后一次低头检查装备,“既想救谷月轩回来,又怕再损失一个A级向导,组织这如意算盘打得倒响。”

近些年优秀的向导越来越少。在任剑南递上绑定申请之后,不久前那个向来流连花丛的陆少临也在一次意外中绑定。绑定后的向导与自己的哨兵配合固然能得到数值的大幅提升,但对其他哨兵的精神支持也会因此相应减弱。如此以来,组织的战斗精英里,除了谷月轩之外,未绑定的A级哨兵就只有杨云一个。

高层当然不愿冒如此风险。荆棘啐了一口,扣好伞扣。

 

一直保持沉默的东方未明朝窗外望下去,哨兵天生五感敏锐,天龙教基地的屋顶已经清晰可见。

“没事的杨兄,降落成功后,你只需要在外面隐蔽起来用精神屏障掩护我们不被基地的向导发现,剩下的交给我就好。”

“根据燕兄给的数据,不与哨兵暂时连接的话,你的意识范围最多覆盖基地二分之一的面积,我怎么说也算是半个向导,过会儿跟二师兄一起潜入,足够完成剩下的路程。”

“这是我的事,你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瞎积极什么。”

东方未明在作战室主动请缨的事说没让荆棘感动显然是假的。尽管平时跟小师弟没少斗嘴,关键时刻,却不愿再让他与自己一同犯险。他比他们都年轻,还有那么长的青春值得珍惜。但碍于情面,出口的关心仍旧硬得像颗石头。

“我怎么就不行?”脱下白大褂的人绑在头盔里的脸显得英气勃勃。揣摩出荆棘话外掩藏的关切,东方未明笑笑,“我统共就这么两个师兄。我不去谁去。”

 

直升机悬停在空中。

远处适时响起震耳欲聋的爆破声。

“秦姑娘那边的佯攻应该已经开始了。”东方未明抬眼看了眼时钟。

“九十分钟。和天龙教正面火拼最多撑这么久。”

荆棘点头,打开计时器,“足够了。开始吧。”

舱门打开,冰冷干燥的空气被烈风裹挟着灌入肺腔。

“万万小心。”又看了一眼面前两个即将涉险的哨兵,杨云郑重叮咛道。

“放心。”

“一定。”

二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

一定,将那个人带回来。

然后深吸一口气,纵身跃下。

 

12.

 

无声放倒又一个守卫,荆棘抓起尸体的衣服蹭干净刀尖的血迹。

“二师兄,走这边。”已然换上基地守卫装扮的东方未明同他一齐将尸体拖到旁边的储备间,朝拐角处抬抬下颌。

“你小子对这里还挺熟悉。”荆棘皱眉。

虽然先前制定计划时,陆少临依靠入侵网络拿到了基地的平面图,但那张图上的路线并未标注地如此详细,也无人知晓谷月轩现下所在的具体方位。而现在,东方未明轻车熟路的样子,竟仿佛早已对囚禁谷月轩之处了若指掌。

荆棘毫不怀疑师弟如今所站的立场,但联系到东方未明谜一般空白的过去,心中便隐隐腾起不好的猜想。

东方未明没有逃避他的眼神,直白承认,“对,这里每条路我以前都走过。所以,大师兄会被关在哪里……我……”握着枪的手下意识地收紧了,“非常清楚。”黑暗沼泽中的记忆从缝隙中争先恐后涌上来,深渊的边缘,一只惨白的手抓住他的脚踝。

荆棘望见东方未明略显恍然的神情,唇角的弧度不由压下去几分。

“哎呦!疼!”东方未明抱着头夸张地避开,“师兄你怎么又打人!这脾气也就大师兄受得了了!”

“谁问你以前的事了。拖拖拉拉地,还不快走。”荆棘满不在乎地答道,越过东方未明肩头向前走去。

“诶……?嗯!”意识到荆棘并未因为自己曾经的身份发生动摇,东方未明摇摇头,在他看不见的后方低低笑了笑,随后快步跟上前。再开口时,又是那个自在洒脱的小师弟。

 

“天龙教一直在秘密研究人工控制哨兵与向导属性的方法。”

和平年代,本就稀有的哨兵与向导诞生数量变得更加稀缺。如果能掌握基因的秘密,从而人工控制降生的婴儿的属性的话……无异于是在制造人形兵器。

“他们想做什么?与军方对抗吗?”

“最初的创始者只是想为战争时期被当做兵器而遭到不公正对待的哨兵与向导提供庇护,给他们自由选择自己人生的机会。可是后来1203号和平协定签订,和平时期到来,这样的保护组织失去了原本的作用,主导思想也慢慢变为精英至上。”

“现在的领导者认为,感官迟钝的普通人统统应该被淘汰,世界该由最优秀的哨兵向导控制。”

“不仅如此,”东方未明顿了顿,“他们还在探索如何强制发掘哨兵和向导的极限。”

“什么?!”

“对,就是你想的那样。为了追求战斗力和优秀的基因,不顾个人的精神界限,强制提高哨兵向导的级别。”

每个哨兵与向导的真正实力都是冰山隐藏在海面下的部分。即使二者相互结合,能够依靠共鸣发挥出双方百分百优势的,依旧寥寥无几。通过探索极限来开发潜能,固然成功后各项指标能得到空前提升,可一旦不慎突破界限,便只有崩溃一条路等待着。只要不是疯子,应该不会有人愿意赔上性命做这样的尝试。

“他们……成功过吗?”

“有一例。不仅将一个弱小的哨兵从C级变为A级,还给他植入了从A级向导身上提取的基因。”

荆棘脸色变了变,嘴唇微张着,却忘记了要说话。平日里总是显得有几分凶狠的目光含着极度的震惊,难以置信地落在东方未明脸上。后者没有回答他的疑问,只是浅笑着望着前方的路面。

 

“所以,像大师兄这样优秀的哨兵,他们绝不会轻易浪费。”

“他一定被关在那个地方。或许在等待着第一次实验。”

“对,那个人一定会很高兴。就在那里。我几乎能闻到他身上的臭味……”

没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带上了几分难以克制的兴奋,东方未明语速飞快地说着。

 

基地内部犹如迷宫般弯弯绕绕。

眼前又是一个分叉口。

“这里——”东方未明刚要开口便被红发青年不耐烦地打断。

“向右。”荆棘说着径直向右走去。他回头,望着脸上写满“你怎么知道”的师弟,唇角的笑是东方未明所熟悉的挑衅与得意,“谷月轩的向导素,浓到呛鼻子了。”

 

13.

又穿过一条长长的回廊,杨云的精神气息到这里已经完全消失了。东方未明闭上眼,开始编织柔软的精神蛛网。再厚一点,再细一点,对,将两个人的气息完全盖住,不能露出任何痕迹。他展开精神屏障,像抖落一卷徐徐展开的挂毯般,直到确信整幢建筑都已覆在无痕的庇护之下,方才又睁开眼睛。

“这条路走下去尽头左手第一个白色的房间,大师兄一定在里面。”

他望着荆棘,用的竟是告别的语气。

“你不去?”

“不了。”东方未明摇摇头,“还有点必须要做的事等着我。”

“再说了,”这次他笑得有些勉强,“重新回去,我怕我忍不住。”

 

即使没有东方未明指路,荆棘也能轻易找到谷月轩在的位置。从迈入基地那刻起,出色的哨兵便调动所有的感官,在空气中搜寻着谷月轩的气息。随着两人的深入,那始终若有若无的气息,开始变得愈发明显。

荆棘阖眸,同样张开精神屏障,在东方未明织就的迷彩色下,又裹了一层防备。他在白色的门前站定,手指轻轻触上一旁的墙壁。顷刻间,熟悉的温暖气息从墙壁的缝隙里倾泻而出,淡淡萦绕住哨兵感官。他终于又能感受到谷月轩心跳的节拍。他的呼吸,气味,嗓音,和一切。

这些天潜伏在哨兵血管中不安分鼓动着的焦躁,还未来得及稍稍平复。一股难以控制的愤怒情绪再次袭击了哨兵的理智。

——血的味道。

 

谷月轩的梦里也有一片宁谧黑暗的森林。

没有风,万物凝滞在某刻,每一片叶子都静默不语。遮天蔽日的浓荫密布在头顶,交错的枝条挡住外部所有可能漏下的光线。幽深的小径向内部无尽延伸。树林睁着森然的眼,被重重藤蔓掩盖的深处仿佛潜藏着一个黑洞,吸收了所有光和热。

没有颜色,没有声响。

没有人,也没有时间。

那片森林似乎早已死去,静静漂浮在宇宙中的某处,像一颗被遗忘的,孤独的星球。

对。黑暗中的少年睁开眼。

他想起来了。这里从一开始,就什么都没有。

 

少年朝森林内部走去。

脚下的路面随着他的步子一寸寸向内延伸,森林的半径不断扩大。黑暗的气息也如水波般一圈圈扩散开,温柔平静地吞噬着所有被它触碰的一切。那些游荡于无垠宇宙里的灵魂,在他释放的黑暗气息缠上去的瞬间,便统统化为虚无。

少年拖着步子在静止的长镜头里缓缓前行,越走越慢。不知走了多久,直到他已经十分疲倦,而最后一颗星也已消失了。少年蹲下身,蜷在地上,抱住自己的胳膊。

这里很温暖,很安静。就到这里吧。不会有人发现。他只是很累了,想睡一会儿。

 

他不会死去。因为未曾活过。

永恒的黑暗里,少年正准备闭上眼睛沉下去。

然后他看到一颗流星。

 

浓密的睫毛抖了抖,谷月轩睁开眼。

正从他胳膊上拔下针筒的男人探出分叉的舌头舔舔下巴。

“哦?你比我预想的醒得早。”

“为什么不继续?”尖削的脸上泛着的快意难看的令人作呕,“你做的很好,不愧是谷云飞的儿子。一个也没漏下。”

“你自己也很兴奋吧?哦啦,别不承认,吞噬那些杂鱼的意识,抹消他们的存在——”

“这些年努力隐藏着这种欲望,在心里有那么一大块空洞的情况下还要勉强自己做个好人很辛苦吧?

长着蛇一般平滑的五官的男人沉醉般张开双臂,“别再欺骗自己了,你是属于战场的,成为黑暗向导,这才是你的价值。”他为注射器补充进新的液体,重新回到捆着谷月轩的铁床前。

 

手臂上传来轻微的疼痛。不知名的液体通过注射器被一点点注入体内。这样渺小的痛感与先前被生生卸脱双腿关节所带来的剧痛相比,几乎是微不足道。

但谷月轩强迫自己保留着每一寸知觉。他需要这样的疼痛,需要清醒。

就像他需要那个声音。

 

少年驱动双腿向丛林更深处奔跑,向着流星坠落的方向。

藤蔓蜿蜒低伏,道路泥泞难行。他拨开丛生锐利的荆棘,站在森林中心那颗巨大的空洞里,小心翼翼地张开手。森林上方笼罩一切的黑暗枝桠不知何时散开了。

那颗流星发着雪亮的光芒,身后的夜幕被撕裂开,燃出一道银白色的轨迹。它顺着少年头顶露出的一小方夜空,像窗沿滑落的透明雨滴,轻轻落进少年柔软的掌心。

 

他听到一声婴儿清脆的哭声。

再抬头时,星辉满天。

 

“你说错了。我永远不会对无辜的人出手。”谷月轩神色平静开口道。

见他没被自己挑衅或者鼓动,身着白衣的人似乎有点失望。

“因为,还有人在等我。”

顷刻,被实体化的精神攻击如同爆炸发生时腾空的气流,锋利刺耳的尖啸声瞬间席卷了整间屋子。各式样品与刑具叮铃哐啷倒了一地,一片令人猝不及防的狼藉中,握着手术刀的男人颈部喷涌出的鲜血染红了半边墙壁,他最后留下的表情写满了惊愕与难以置信。

巨大的白狼松开咬住男人喉管的嘴,吻部银色的毛发染上一层新鲜的血痕。

“啐。废话那么多。”

被谷月轩精神力震开的封闭门轰然倒下,飞扬的尘埃中,一个红发的影子隐隐浮现。

“阿棘,你来迟了。”

温柔地拭净荆棘精神体白狼唇边的血痕,谷月轩露出几天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笑容。

 

14.

“谁说是我要来的。”

仍旧不愿被看穿,荆棘习惯性地用长着刺的句子掩饰内心的活动。那只白狼却全然不顾死要面子的主人,亲昵地依偎着谷月轩的脸颊蹭了又蹭。

谷月轩怎会不知精神体是对哨兵或向导本人心境的反应,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轻抚着孤狼的脊背。银白色的鬃毛亮眼,看似坚硬扎手,触感却十分柔软顺滑。与正蹲在倒地的男人面前摸索钥匙的那个红发人简直一模一样。

荆棘帮谷月轩打开禁锢四肢的锁链,正自欺欺人地咕哝着“要不是未明那小子害怕我才不来呢”,又在发现谷月轩被强行脱位的双腿关节时骤然变了神色。

“他伤了你——!”

从腰间拔枪照着白衣男人的尸体连发数弹,眼看着血泊中的身躯被打的面目模糊,荆棘犹自无法解气。只会说刻薄句子的嘴唇颤了颤,似乎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哑得不成样子的低唤,像是多年前那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师兄。”

 

“我没事。他不过是想用痛感逼迫我的精神迷失,好在我忍住了。”

好在有你。

谷月轩云淡风轻地解释着。

他艰难撑起上身,握住荆棘的手将他整个人拉到自己面前拥入怀中,另一只手轻轻梳理着那头与主人同样不驯的红发。仿佛丧失了痛感似的,那温润的嗓音里满满地都是柔和的笑意。平和的音调如同这一刻覆住荆棘后颈的手掌,轻易便一点点抚平了他血液里不安的倒刺。

“还以为等不到阿棘再主动跟我讲话的这一天。”

“阿棘,你能来,我很高兴。”

 

“说什么傻话。”

怀中人象征性地扭动了一下就放弃了挣扎。

“以后日子还长着呢。讲话什么的……”

已然独当一面的青年,此刻却被师兄的坦白打回原型。如同几年前那个手足无措的别扭少年一般,过了好一会儿,荆棘才伏在谷月轩坚实的肩膀上发出闷闷的声音,一双胳膊犹豫着回抱住眼前人,好像这样就能掩饰自己发热的耳根。

“……大不了以后每天给你打个电话就是了。”

温热的呼吸落在耳畔,时光的齿轮在这个瞬间倒转回十年前的某个午后。从走廊里射入的阳光慵懒而绵长,照在少年身上,落在他怀中那个小小的孩子发间,将那一刻定格成永恒。紧紧相拥的温度,仿佛从那时起,从未有一刻真正分开过。

 

不过很快,不好意思的那个人便换成了谷月轩。

“阿棘,要不还是算了吧。”

“啰嗦,叫你上来就上来。”

荆棘闻言啧了一声,扭头望望显然有些不知手该放在哪里的谷月轩。

“难不成只许你背我啊?”

他背对着谷月轩,重新蹲下身。

谷月轩犹豫片刻,恍惚间想起很久以前,年幼的荆棘骑在自己身上的情景。总教他禁不住觉得,背着那个小小的身影,仿佛就有勇气走遍天涯海角。而如今……他望着男人坚实宽阔的后背,终于真正意识到,时间其实在两个人身上都投下了影子。

谷月轩小心翼翼地覆上去,双臂环住荆棘的脖子。

“扶稳了。”

红发青年勾起夹在自己腰旁的双腿,稳稳起身。负起谷月轩的重量,也从此载起陪伴他一生的温暖。

 

滴滴。

计时器传来响声,还有三十分钟。

一直安静的通讯装置里传来东方未明的声音。

“二师兄,听得到吗?情况有些不妙,基地似乎发现我们的真实目的了。几支精英队正朝着你和大师兄的方向准备围剿你们。”通讯另一端传来几声连续的枪响,小师弟的声线一如既往的轻松,“——不过没关系,我已经消灭了一队。不用谢,等你俩领证请我吃饭就好。”

忽然间,原本平和的声音变得扭曲起来,通讯似乎受到什么干扰,电流犹如一张粗糙的砂纸,将咬牙切齿的声音磨得断断续续的。

“玄冥子……你可比我想象中出现得要早啊……”

耳中迎来一片苍茫的空白。

通讯断了。

 

“可恶,未明这小子!”

“对面的建筑,七楼,第三个房间。”

“什么?!”

“不是要去找师弟吗?”

谷月轩顺了顺荆棘发际线与脖颈交界处那层细小的绒毛,去安抚哨兵不自觉变得焦躁的情绪。

你心里在想什么,我都知道。

 

“那家伙从刚才起就跑没影,现在肯定又是在做什么只身犯险的事,真是不让人省心。”

没意识到这番评价其实对自己也完全适用,荆棘皱眉道。

“但是师兄你腿伤未愈,我去就行了。“

“一起去。”早就料到荆棘的回答,谷月轩捏住荆棘肩膀的手微微施力,坚定道。

“就你这腿?还是别给我添麻烦了,我还想活久点。”

背着谷月轩前行的人口出恶语,脸上的表情却写满了愧疚。他当然知道这般不掩饰的刻薄会伤到谷月轩,眼下一时却想不出更好的解决分歧的办法。

“那好,过会儿阿棘把我放在安全的地方,我用精神屏障掩护你。”

“说好了。”

果然。与他想的一样,谷月轩不在意自身的生死。但只要荆棘拿出自己的性命去威胁,他一定会妥协。谷月轩看不见的角度,红发青年嘴角的笑苦涩又柔软。

等到顺利出去再道歉好了。师兄,你了解我,我又何尝不懂你呢。

 

15.

荆棘负着谷月轩在幽深的走廊内快步前行。背着伤患当然不方便近战,不离手的双匕也早已换成了射程较远的手枪。他有心在师兄面前炫耀枪法,五感全都调节至极限,潜伏在远处拐角的哨兵只来得及露出半只眼睛张望敌情,迎面而来的子弹已经吻上了眼眶。

但是荆棘没有笑。不对。那份超乎常人的敏锐在心底告诉他,倒下的人在被射中之前就依然失去意识了。

“受了伤就好好歇着!”敏锐地察觉定是背上载着的重量施了什么手脚,红发青年压低声线警告的嗓音带了点不自觉的怒气。

“我只是想帮阿棘的忙。”谷月轩的回答依旧不急不缓,温暖平和,好像同刚才用精神攻击入侵敌方哨兵五感的同自己全然不似一人。

“啐,所以说我就讨厌你这样。”

荆棘不满地撇撇嘴。谷月轩大概是他所接触过的向导里最符合人们传统认知的一个。温柔,强大,稳定。充满无限的包容力与极强的责任感。这些往往难以在同一人身上兼备的品质,却也正是荆棘最难以忍受的地方。

谷月轩的责任感过于丰沛了,以至于他习惯将所有负担都揽到自己一个人肩上。虽然因为过去的纠葛,荆棘不曾有机会与谷月轩并肩作战,但他能够轻而易举想象到,平日的任务里,身后的这个人也一定曾无数次将队友护在身后。就如同现在。在双腿负伤不能作战的情况下,谷月轩选择用精神力直接攻击敌方哨兵的屏障,让对方短暂性失去意识的同时,为荆棘开辟前进的道路。

精神攻击不同于每个向导都能展开的精神屏障,是一种只有极少数精英级别的向导才能实现的、类似将精神力实体化的行为。尽管杀伤力强大高效,但是对精神力的消耗非常剧烈。然而谷月轩并不在乎个人精神承受的重担,纵然负伤,也依旧要将荆棘牢牢护在他的精神屏障之后。

向导对哨兵的保护欲深深植根在他心底。犹如一台精准的机器,完美预料并配合了哨兵在情绪与战斗上的每个要求,甚至比对方需要的做得更好。

那是他的温柔,却也是他的缺陷。

 

我不需要你帮我做任何决定,也不想听你说这是为了我好。更不会像那些懦弱的废物一样躲在你身后。如果你像他们说的那样是最出色的向导,就该明白,此时此刻,被重视的人并非只有我一个。

荆棘扣动扳机,原本跟在脚边的白狼不知何时穿墙而过,远处冲出的人影被瞬间实体化的猛兽咬住喉管,躲避不及,眉心间开出一朵小小的血花。这次赶在谷月轩展开精神攻击之前。他有些得意地笑笑,没有回头望。

 

荆棘绝不会试图向谷月轩解释这些。正如谷月轩熟悉他倔强的性格一般,他亦深知,从某个角度而言,师兄的固执程度甚至远超过自己。

他没有谷月轩的温和耐心,也学不来小师弟的伶牙俐齿。与师兄之间那道由观念差异形成的深渊天堑,如今,只能用行动尽力弥合。

理所当然想要护师弟周全的谷月轩总是忘记,荆棘是个哨兵。哨兵永远都会竭尽全力,保护自己的向导。

 

荆棘毫不掩饰自身的锋芒,行动不便,他就让精神实体主动出击来弥补下降的灵活性。他屏息凝神,仔细分辨着空气的每一丝流动。

这些噪音,太吵了,统统都扔出去。光也多余,干扰视线,弱一些,再弱一些。对,就是这样。刻意压低的呼吸,被肾上腺抬高的体温,布料与枪械的摩擦,对方手心微微渗出的汗意。真正沉浸在相互贯通的感觉之后,似乎连睁开眼睛也不需要了。

全面敞开的感官让红发青年仿佛开启了全息之眼,令埋伏在各处角落的哨兵无处遁形。脑中清晰地勾勒出每个接近中的敌人所在的方向与动作,哨兵强大的本能让荆棘瞬间就预判出对方的行动路径。气体因为提升数倍的感知放慢了流速,扳机扣下的刹那,子弹出膛的轨迹清楚可见,荆棘负着谷月轩轻巧避开。

几乎是同时,对面的枪手直直倒下,跟在那人背后的身影躲避不及,被空气中悄然显现的白狼撕裂了肩胛。

 

一个。两个。

还有五人。

分辨着逐渐停止的心跳,地面冰冷回响的足音宛如死神收割祭典前的序曲。哨兵散发出压迫性的气场,将精神力稍显不足的敌人压得瑟瑟发抖。每个哨兵当然都是为战斗而生,但此刻求生的本能却从蔓延在每一根神经里叫嚣着逃跑的冲动。

红发死神停住步子,转身,小心翼翼地将谷月轩靠着墙放下。

“稍等,很快。”他轻声道,接着拔出小腿上绑着的另一把配枪,挑衅地朝不敢现身的埋伏者们勾勾嘴角,“懦夫们,要一起上吗?”

 

回答他的是从四个方位同时射出的子弹。

时间像被无形的手按了暂停键一般,所有的动作突然定格了半秒。

这半秒对荆棘来说已经足够。一切犹如电影里刻意放慢的镜头,哨兵们原本迅捷灵活的身形在此刻的荆棘眼里却显得迟钝无比。蹬着墙壁借力腾空避开飞来的子弹,瞄准,射击,双枪连发,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不堪一击。”

一声冷哼之后,是足尖稳稳的点地。

 

“阿棘果然很厉害。”

谷月轩倚墙而坐,打量着荆棘逆光而立的身姿,褒奖的言辞温柔而诚恳。

“别夸我。”手指蹭蹭鼻尖想要掩饰此刻的情绪,红发青年褪下死神的伪装,又变回了那个有些叛逆的师弟。

“以为我不知道你刚才做了什么吗?”在谷月轩面前蹲下身,荆棘小心地重新负起生命中的温暖。

那不足半秒的凝滞,定然是谷月轩的杰作。只有他才能展开大范围的精神触探,同时袭击四位哨兵的意识,为荆棘争取的时间已然足够他察觉所有致命的破绽。

“是阿棘的功劳。”谷月轩在他看不见的角度弯起眼睛微笑着,似乎并不想承认。

“还想瞒我?早就发现了。”

“刚才就在想为什么今天集中精神会这么顺利,那些噪音,是被你屏蔽了吧。”

荆棘展开自己的精神屏障,不知何时,由谷月轩精神力编织成的密网覆盖其上,严丝合缝地藏起每一丝可能被侵入的缝隙。

世界在那片温暖气息的包裹下显得清澈空明。气氛宁静平和,灵巧柔软的意识抚平了情绪上每一缕不稳定的皱褶。没有多余的杂音,没有尖锐的光亮与锋利的触感。有的只是他与肩上另一个生命的存在,和在两人面前清晰展开的,通向未来的道路。

 

经过拐角时,荆棘并没有分给伏在地面正在挣扎的人分毫关注。他永远也不会承认,进攻时他曾刻意让最后一颗子弹的轨迹偏了几分,留了眼前这位向导一命。

那不过是许多向导的常态,安抚哨兵的精神,纯粹为了哨兵而存在。能像谷月轩那般立于顶点的人少之又少。这样的弱者,一旦失去了哨兵的保护,便毫无存在的价值。地上的身形被二人周身散发的迫人气场压得瑟瑟发抖,似乎再也提不起战意。

“天龙教也不过如此啊。”

 

话音未落,只听脚下的地面传来一丝冷笑。

“不过如此?小弟弟,你也未免太猖狂了。”

说话之人显然也是哨兵中的佼佼者,她知晓荆棘所站的方位。声音不大,却足以能被哨兵捕获。

锋利的眉毛皱起来,荆棘死死盯着脚下地面的纹路,似乎也能从中看见对方正抬头望向天花板的脸。轻佻妖艳的笑声打破了安静的气氛,在敏锐的听觉下显得格外刺耳。

“等你下来,老娘让你见识一下我教的真正实力。”

 

16.

脑中的嗡鸣声变响了。

荆棘舔着嘴唇,口腔里的铁锈味比刚才更加浓郁。他用力睁大双眼,睫毛挡不住的汗水滴进眼睛,视线在刺痛间一片昏暗。他试图抬手拨开那片迷雾,发现早已感觉不到自己的胳膊。不,全部的四肢,他不知道它们是否还在那里。

灌了水银的双腿踩在四分五裂的地面机械地前后交替。仿佛前一刻踏过松软的棉花,下一刻就将沉入黑暗的沼泽。荆棘没有停下,又用力咬了一下舌尖。新鲜的剧痛传来,将沉入泥沼的神智勉强拖回现实。

 

情况是如何发展成这样的。荆棘拖动迟滞的思维,艰难地回忆着。

 

开始时与计划好的分毫不差。

他们下了楼。

他拔出枪,另一支交给了被他藏在墙后的谷月轩。谷月轩的精神屏障包裹着他,像一抔温暖透明的海水。与向导共鸣的精神如水波般扩散,天地间再无任何秘密可供藏匿。即将发生的每个动作在脑中清晰显现,内心沉入所未有的平静安和。

 

是谁先开的枪,他记不清。

起初敌人数量众多,但那片月光披在他身上,无人能伤。子弹擦过他的发间,白狼透明的身形犹如徘徊战场的幽灵,随着他的意念凭空出现,消失,然后再现。每一次,都精准地咬住错愕不及回首之人的颈间。

冷钢也沾了血,躯体的温度终究暖不过匕首的寒意,只能被刀锋冰冷的亲吻带向死亡。弹夹打空,他便夺了别人的枪来用。握枪的手坚定沉稳,精神网络里,那些一齐围攻上来的意识只是单纯的数字,随着他每一发扣动扳机,迅速地减少下去。

直到他有了第一次失手。

 

荆棘没有犹豫,迅速补上几枪。微颤的手腕仿佛暂时脱离了他的控制,弹道全部偏离了预想中的路径。

他心中迅速腾起糟糕的预感,不是因为前方一直未出手的红衣女人笑了笑。而是从刚才起就与他融合在一起的,那片银白色的意识骤然失去了感应。

透明柔软的屏障从他身上纷纷褪去。一直萦绕在他身边的,谷月轩的向导素,消失了。

 

“师兄!”

化身死神的战士第一次回头,去寻觅那抹被他藏匿起的影子。

他是塔里最出色的哨兵。只要他愿意,就能看清飞鸟纤毫毕现的羽毛,听见几公里外掩在草中的虫鸣。只要他愿意,在无数枪林弹雨中,他依旧能清楚地感受到身后那人的每一丝呼吸,每一拍与自己重合的心跳,每一个安抚的表情。可是现在,荆棘不得不扭头望向那个角落,用自己的双眼亲自去确认谷月轩的存在。

因为此时此刻,他什么也感受不到。

 

荆棘拔腿朝谷月轩倒下的地方跑去。

至少他希望自己能够这样做。

然而现实非他所愿,空气中仿佛探出一只巨大的手,将哨兵敞开的五感狠狠捏作一团。精神屏障变形扭曲,耳朵里像盛满了水,视野与感官之中的一切都变得虚幻而不真切起来。

红衣哨兵揭下脸上的面罩,露出面容模糊的脸,好似涂了鲜血的嘴角勾起尖俏的声音。

“哦呀,这么长时间才生效,看来还是有改进余地啊。”

无色的空气里,骤然凝现无数精神实体,巨大的银白色蜘蛛从四面八方涌上来。密密麻麻晶莹透亮的复眼盯着他的眼。蛛网间银纱似的黏液缠住双腿。

 

“你该不会天真地以为你俩躲在楼上计划战术时,我们什么准备都没有做吧?”

“听好了,你吸入的是我们开发的新药,能够暂时入侵哨兵的神经,切断精神屏障,阻绝感官意识。”

“乖乖束手就擒,就马上给你解药,你的队友也还有救。如果非要反抗,我也不介意打一场。只要你愿意冒就此‘迷失’的风险。”

红衣女子舔舔嘴唇,一步步靠近被禁锢的战士。每一步都像隔着遥远的距离。

声线犹如一碟老旧的唱片,探针断断续续刻在鼓膜上,听不真切。

“说起来,还要感谢罗蛇君那个蠢货——哦,我知道他已经死了。”

“要不是他对谷月轩施了些什么手段,让他也暂时丧失了能力,药效估计还会晚些发作呢。”

“毕竟,刚才这位向导在发现你中毒了之后,还那么拼命地保护你的精神屏障不被击碎,你总不会没发现吧?”

涂着红色蔻丹的纤纤玉指靠近了,品尝着对方错愕的神色,抬起跪在地上的人倔强的下颌。

 

迷失。

那是每个哨兵都会恐惧的词。

由于哨兵过于敏锐的五感,感官世界的信息量会是旁人的数百倍甚至更多。如果没有建立强大的精神屏障,或是长期缺乏向导的支持与抚慰,很容易就迷失在光怪陆离的感知洪流中。

荆棘是个哨兵。他当然也会害怕。害怕就此迷失。害怕颤抖的双手再也拿不起他心爱的双匕。为战斗而生的哨兵,离开了战场,无疑于被剥夺了一半的生命。

但是。

但是。

 

“啐。”

荆棘在红衣女人高傲的脸渐渐凑近时骤然暴起,一口啐沫直朝面门。女人惊怒间改捏为掐直直扣住他的脖颈,锋利的指甲刺入皮肉,却被不知何时握在哨兵手中的冷钢狠狠贯入肩膀。被蜘蛛撕裂的白狼再次显身,稀薄的雾气凝不成实体,却还是死死咬住敌人的颈肩。

“滚远点,你身上的臭味熏得我快吐了。”

荆棘趁机起身,摸索出藏在衣袋里的烟雾弹,急匆匆用牙齿扯开引线投向身后,接着向谷月轩藏匿的角落跑去。

 

迷失固然可怕。但世上,还存在着比迷失更可怕的事。

赌上一切代价,也绝不会失去你第二次。

 

17.

荆棘机械地驱动双腿向前奔跑,死亡的气息紧紧贴在他身后追逐。这是他执行任务以来第一次逃跑,好在本能还在,令这件事无需学习。

失去了精神屏障的庇护,巨大的信息洪流刺痛着他脆弱的感官。而那该死的药效,又让知觉变得如同丧尸般麻木。两种奇怪的感觉相互交织,神智被碾成一根细细的钢丝,死死将人逼向崩溃边缘。

 

颈侧的皮肤被深深划破,伤口火烧火燎地疼着。女人锋利的笑声如同刀子般贯穿耳膜。远处主力部队与天龙教正面开战的响动。枪支上膛的声音。血肉撕裂的模糊声。濒死前呼出鼻腔的最后一口气。一只蜻蜓停在草尖。世界化为巨大的漩涡,高速旋转,扭曲,又再次旋转。黑色的洪流涌上来,将他深深吞没。

而这次,已经不会再有谷月轩向他伸出手了。

 

对了,谷月轩。

荆棘朝身后摸了一把,手上传来黏腻湿润的触感。脖颈如同被贯入钉子般僵硬,他难以置信地挣扎着回过头,看到那双温和的眼紧紧闭着。

谷月轩的腰侧,不知何时为荆棘挡下的那些攻击已经蔓延成大片的血迹,沾湿了荆棘的衣衫。

风一吹,那温度已经有些凉了。

他能感觉到那个人的生命正在从身体里一点点离开,慢慢飘去他抓不到的地方。

他感受不到他的声音。他的心跳,他的呼吸。他温暖透明的意识,还有总是照着他的那片月光。

 

银色的松林大片大片地倒下。

连绵的群山静静坍塌,迅速崩坏,分解,归为虚无。

皎洁的月光化为碎片,四分五裂,一片片坠落下去。

孤狼奔跑在无垠的黑暗中,追逐着那越来越黯淡的月光,发出长久凄厉的哀鸣。

 

他不能在这里倒下。

明明约好了今后要跟他通电话。明明还从来没有一起执行过任务。

他还欠他一个生日,而他欠他一句抱歉。

他还有没问清楚的事。还有很多很多话想跟谷月轩说。

 

荆棘越跑越快,喉咙里的苦味越来越重。枪林弹雨贴着他的发丝与脸颊擦过。

药效再次发作,感官又一次变得麻木,他已经看不清前方的路。

“师兄。”

喉头滚动了一下,他猜测自己正在哭吼,尽管他早已分辨不出自己的声音。泪顺着他脸上扭曲的神情掉进嘴里,与那些血腥味混在一起。

“师兄,等你醒了,我会告诉你一件事。”

你还这么年轻。有那么长那么好的未来。

“你不想听吗。”

不应该为了救我这种人。

不应该为了我……

“所以求求你……求你……”

不绑定也没关系。失约也没关系。

只要你能活下来,只要能活下来……

我对你……

我……

“师兄——!!!!!”

 

感官再次变得麻木。脊柱里的力气骤然被拔空,如同被人狠狠踹了一脚,荆棘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刺眼的天光包裹住他。

 

终于,他再也没有任何知觉。

 

18.

谷月轩失去父母是在他六岁那年。

他们出发前,照例把他留在无瑕子家暂住。后来日子一天天过去,暂住变成了常住。母亲独自归来的那天,他还未来得及擦干眼泪,尚不懂得即将发生什么。直到她来与他道别。用哀伤却决绝的语气跟他说对不起,说总有一天他会明白。

再后来,追悼会上,有两张并排摆在一起的黑白照片。

 

前来献花的人带着统一好的沉痛却无可奈何的表情。他们抬手抚摸被无瑕子牵着手的谷月轩的头顶,说,你不要怪她,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没有哨兵可以承受失去向导的痛苦独自活下来。

谷月轩抬头望着那一张张悲悯得令人有些生厌的脸,忽然想问为什么哨兵一定要与向导结合。

如果没有,他的母亲是否还会好好活着。那时他尚不知自己未来身份为何,又会之于何处。只是暗自下定决心,将来无论如何,绝不要承担生命那般沉重的托付。

离开前,六岁的谷月轩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相框里,父母被放大了的笑脸,终于相信自己这次真的是孤身一人了。

 

然后画面迅速抽离,那张黑白笑脸像被投入水中的颜料,打着旋儿溶入漩涡消失不见,一束光照进晦暗的灵堂。

他推开门,幼小的身躯扑进自己怀里,乱翘的红发犹如幼鸟的绒毛蹭在他颈间。

“师兄,将来我肯定是个哨兵。”

“你是向导也别怕,我绝对绝对会保护你。”

他对上眼前人天真又郑重的眼神,知道那个孩子并不明白自己说出了怎样的承诺。就像那时的他,不明白母亲弃他而去时决然的神情。他想摇头,最后还是搂紧怀中小小的温暖,轻轻说了声,好。

 

病床上刚脱离觉醒危险期的红发少年的睡颜安详。他站着静静注视了一会儿,又在心底重复了一遍,好。

我也会保护你。用我的方式。

如果哨兵注定会死于对向导的依赖,那就让你即使没有我,也能好好活下去。

 

谷月轩从回忆中脱身,睁开眼睛。

腹部的钝痛清晰又遥远。精神领域依然一片空白,神智昏昏沉沉,像极了宿醉后的黑紫色头痛。他还是什么都感受不到。

 

一个声音握住他的手。谷月轩勉强眨眨眼,黑色的帘幕合上又掀开,模糊的视线逐渐定格,慢慢凝成小师弟焦急的脸。

东方未明哑着嗓子说,“大师兄,别再勉强自己醒着了,这样太痛苦了。”

“药效只是暂时的,很快你的向导能力就会恢复了。”

“睡过去吧,睡过去会好受一点。”

谷月轩开口,他想问荆棘怎么样了。我们现在在哪里。时间过去了多久。然而仿佛灌了沙子的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最后只能轻微地动了动下颌,那是拒绝的意思。

 

东方未明抿了一下嘴唇,好似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回头拿起针管。失去意识前,谷月轩最后听见的是直升机螺旋桨发出的巨大轰鸣声。

 

19.

“为什么?”

谷月轩竭力保持声音平稳,可是那一丝不自觉的怒意还是流露出来。他盯着手上的申请报告,鲜亮的拒章红得显眼。

“阿棘已经脱离危险期了,现在与他进行精神连接,绝不会危及他的生命。”

“是的,您说的没错。”

裹在白色外衫里的医生点点头,认真地推了一下眼镜。

“但我们担忧的是您的安全。”

“如您所见,A级哨兵荆棘已被确认‘迷失’。如果诊断无误,他应该……”同为向导的医生敏感地察觉了面前这位A级向导因为自己的话语压迫感逐渐增强的精神领域,小心选择着措辞。

“会一直睡下去。”

“所以才要去救他,趁现在还来得及!一旦他的意识彻底被黑洞剥夺,就没有机会了!”

“您一定明白,强行拖回已经迷失,并且正在接近黑洞的哨兵是件多么危险的事……如果出现什么不测,连您也会一同被卷入进去!”

谷月轩的气场过于强大,医生的情绪也在不自觉中被带起了一丝波澜。

“我不在乎。”

向来温和的瞳仁里此刻缺乏多余的情感。

“您是珍贵的A级向导,您的生命,请原谅我的措辞,并不仅仅属于您个人。”

“我们不能让您为了别人冒这个险。”

“可阿棘不是别人,”谷月轩平静地反驳,

“他是我的哨兵。”

 

“大师兄,你吓到他了。”

东方未明倚着门,从医生匆忙离开的背影身上收回视线。刚才谈话时谷月轩没有展开精神屏蔽,内容被东方未明听得一清二楚。

“有么?”

坐在病床上的人静静望着小师弟,回给他一个“是又如何呢”的笑容。

“已经完成精神结合的话,高层那些老顽固们知道,估计也会大惊失色吧……”东方未明收起嘴角的讽刺之意,“在天龙教基地的时候,我就有一点感觉,但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在战斗那样激烈的情况下还能进行精神结合,不愧是最优秀的向导与哨兵啊……”

“既然这样,塔里也就无权再干涉你和二师兄的情况了。”

“只是,”他顿了顿,面色带着犹疑,“二师兄知道这件事吗?”

谷月轩的眼睫垂下来,落在雪白的床单上。

“没。当时情况紧急,还没来得及告诉他。”

“我欠他一个道歉。”

“不,也许是很多个。”

 

东方未明张张口,试图安慰些什么,最后只是故作轻松地笑笑。

“二师兄为人大师兄你还不了解?他要是知道了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怪你。”

握着床单边沿的手不觉间攥紧了,皱褶在心底一路蔓延开,谷月轩抬手抚平。他抬头对上未明担忧的神色,郑重道,“师弟,你不用勉强宽慰我。这些天,我想通了很多事。”

“从前,我只觉得,只要尽心护阿棘周全便好。个中苦衷,纵然他现在不明白,终有一日总会懂得。这样一路走来,竟忘记要问他一句是否情愿。就连精神结合,也是情急之下的选择。”

“如若这些都不是阿棘想要的,就算做得再好,又有何用?说到底,不过都是为了满足自己扮演‘好师兄’的私欲罢了……我不想失去他,却不知不觉把他推得更远。”

谷月轩嘴角衔着微微的苦涩。

“这次如果能救阿棘回来,定然不会再勉强他,再也不会替他做任何决定。他若肯原谅我,是我的幸运。若是不肯,就此放手也是……”

“大师兄,”原本在一旁静静听着的东方未明打断他的话,“作为一个哨兵我再清楚不过,如果内心抵触,就是再强大的向导也不能强迫他进行精神结合。”

“放手什么的,师兄刚才不还说,二师兄是你的哨兵吗?自己的哨兵生气了怎么办?当然是要把他追回来了!”

他从门边直起身子,抬手扔出一条抛物线,谷月轩本能地伸手接住。玩世不恭的小师弟扯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雪白的牙齿亮得耀眼。

“别谢,我知道你肯定也等不及组织那套麻烦的申请程序。等二师兄醒了让他给我端三天洗脚水也不迟哈哈哈!”他转过身,状似漫不经心地朝谷月轩摆摆手,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

 

谷月轩闭上眼,用精神感受着小师弟慢慢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身影。他一点点读着空气中残存的,年轻哨兵用意识留下的情真意切的叮嘱。末了,露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笑容。

 

“大师兄,跟师父道歉的话,我胆子这么小可担不起。还是等你俩到时候一起去说吧。”

“一定要回来啊。”

“好。我答应你。”

谷月轩摊开手,荆棘监护室的门卡静静躺在掌心。

 

20.

灵魂黑洞。

陷入神游的哨兵或者被情绪淹没的向导意识最终消失的地方。就如同天文学中的概念一样,那里能吸收一切灵魂的能量。迷失的人会被困在自己的精神图景中,慢慢向黑洞产生的吸力飘去。然后一点点,一点点靠近,直至被捕获,被完全吞噬。

没有光,没有热,最终,什么也不会剩下。

抵达一切的终焉。

 

凌晨时分,向导的精神屏障悄悄覆盖住寂静的走廊。青灰的地砖上,惨白的夜灯泛起幽幽的微光。

谷月轩将双拐靠在墙边放下,他的腿伤还未痊愈,但显然,荆棘的意识并不会一直等下去。

在天龙教基地时,在药效发作前便察觉了天龙教的新武器。那时为竭力避免荆棘失控,他几乎是本能地在荆棘将精神世界毫无防备对自己敞开时完成了连接。

情急之下的融合竟然意外顺利。本以为足够坚持至援兵到来,却没想先前罗蛇君注射进自己体内的竟是能令向导暂时能力全失的药剂……失去对自己向导的心灵感应,即便在平时也足够令一个哨兵发狂,更何况在药效的双重作用下。

可该说是幸运还是讽刺,又是这致命的精神结合,挽留住了荆棘迷失前最后的意识。让谷月轩此刻还能感知到那丝微弱的连接,犹如从遥远高空垂入犍陀多掌心的蜘蛛之丝,若有似无,仿佛很快就要断掉。

只是,他有些不确信,荆棘是否真的在等他。就如同他曾经坚信他一直等待着自己一样。

 

红发青年安静的睡颜透着一点儿难得的稚气。

谷月轩静静看了一会儿。

旧时光仿佛一张浸了水的照片,五年前那个夜里,他也曾用同样的目光,注视着那个少年。

不同的是,这次,睡着的那个人也许再也不会睁开眼睛。

谷月轩缓缓跪在床前,握住师弟的手。然后像祈祷的教徒般,轻轻亲吻他的手指。直到那一刻,他才发觉自己终于真正领悟了母亲离开那天的眼神。

 

阿棘,他们说的对。

世界这么大,人这么多,只要活着,也许总有机会,再遇见什么人。

只是,那人若不是你,也没什么意思。

 

既然荆棘愿意为了救他迷失在精神世界深处,那为何他不能为他义无反顾?

他最后深深凝望了一眼那具自己默默守护了二十年的面容,交握的手十指紧扣,闭上眼睛,静静沉入黑暗。

 

谷月轩的意识漂浮在死一般的寂静中。

曾经向他敞开过的精神图景一片荒寂。没有茂密高耸的松林,也没有绵延起伏的群山。墨蓝色的夜幕消失前带走了银纱似的月光,留下的只有无垠的黑暗,黑暗。

周身的空间在无限延展,扭曲,盘旋,从四面八方向谷月轩涌来。他必须竭尽全力才能抵御那股几乎将人挤扁的压迫感。黑暗折叠,展开,向前延伸,向后连绵,方向、时间、所有的一切,在此处失去意义。世界化为一张黑色的大口,静待万物落入口中。

这就是哨兵崩坏后的精神世界。

一颗灵魂便是一个宇宙。

 

谷月轩任由自己被宇宙深处那处漩涡吸引着下坠。

下坠。

下坠。

堕向终焉。

黑洞睁着森然的眼,仰视着他。

他知道,接近黑洞的边缘,世界的意义就在那里。

荆棘就在那里。

 

这过程恍然而漫长。

长到世界归于空寂,五感仿佛被摘去般毫无作用。长到足够令人将最初的愿望遗忘。

直至他望见水波般空旷的幽冥中,一粒光默默漂浮其间。

谷月轩转过身,努力向那粒细小的光点游去。

 

“阿棘,我来接你了。”

游荡中的孤魂仍是一张少年的面孔。

他过了很久才听见谷月轩的呼唤,缓缓抬起空洞的眼神。

“你是……谁?”

“我是你的师兄,我来接你回家。”

温暖的光芒降落在少年面前,轻轻靠近那粒气游若丝的浮光。

“师……兄……”

苍白的脸茫然地重复着这两个字,似乎无法理解其中含义。

“你身上……好像很亮……很暖和……”

他终于卸下防备的姿势,慢慢展开蜷缩在一起的四肢。

 

少年怀中,一小片破碎的月亮,静静笼着温柔的微光。

 

“它好冷。”

“要熄灭了……”

“我怎么也暖不过来。”

十五岁的荆棘似乎在自言自语。

陷在虚空中的视线过了很久才重新聚焦在谷月轩身上。

“你能……让它重新亮起来吗?”

 

“能。”

回答的声音温和有力。

“这就是我来这里的原因。”

“我来赴约了。”

“虽然有些迟,但你可愿意再信师兄一次?”

他向他伸出手去。

“抓紧我。这一次,绝对不会再放开你的手。”

 

“那,说好了……”

少年歪着头,想了很久。

最后将信将疑地举起双臂,将那一小块碎月献到谷月轩眼前。

“说好了。”

谷月轩靠近,小心翼翼地,将那颗天赐的流星重新拥入怀中。

坚定的下颌顶着少年银纱般的发心,像之前那次一样。

像从前每一次一样。

 

橙色的暖光渐渐侵染了那片冰冷的白色。

良久,一双细瘦的胳膊,犹疑着,轻轻回抱住他的肩膀。

 

宇宙骤然坍缩成一个微小的质点。

巨大的黑暗四分五裂,向后倒去。

有光照进来了。

 

21.

病床上,一直双目紧闭的红发青年眼睫动了动。他的眉毛突然蹙在一起,又慢慢展平。接着如同从一个长久的梦境中被唤醒般,缓缓睁开眼。

“阿棘?”

逐渐变得清晰的视野内,一个神色温和的男子面带欣喜的唤他的名字。

头痛欲裂的感觉令他有些烦躁。荆棘撑住额头,又努力盯着眼前人发红的眼眶与唇角的笑意看了一会儿。然后清清嗓子,半晌才勉强挤出一个不成调的句子。

“你是……谁……?”

墨玉般的眼睛弯了弯。

那人还是朝他露出一个笑。

 

22.

“都说了我不需要!”

褐红发色的人终于对这场谈话失去耐心,匕首出鞘的动作电光石火。

这情景似曾相识,不同的是这次有人反应更先一步,眼看冷钢的刀锋还差毫厘舔上人的脖颈,却被半路杀出的锋芒生生截住了攻势。维持着枪管抵挡利刃的古怪姿势,东方未明笑嘻嘻道,“唉唉,二师兄,别着急嘛。你刚脱离危险期,不怕一激动再抽过去?”

“啐!臭小子,谁是你师兄!”

荆棘没跟他客气,刀尖猛然挑开,将枪身划出一道火花,又直直向眼前人招呼上去。东方未明也不怕,侧身轻巧避过,那刀光连根发丝也没削到。从前,这样的套路上演过许多次,俩人往往势均力敌。而如今,荆棘在明,未明在暗,他仗着师兄失忆不熟悉自己的打法,竟一时轻松占了上风。

荆棘气闷,正欲五感全开与眼前人好好斗上一斗,便敏锐地捕捉到走廊熟悉的声响。英气的眉峰皱成一团,他啧了一声,将东方未明与满额冷汗的负责人扔在办公室里两两对望,急匆匆地冲出门去。

“怎么回事,不是跟你说别过来我能搞定吗?”与语气不善的抢白相反,红发青年自然地伸出手去搀谷月轩的胳膊。他腿伤未愈,走路时仍旧一瘸一拐的。

后者见状弯起眉眼轻声道谢,“阿棘,麻烦你了。”

青年却避开他的目光,假装内心焦躁的情绪并非只凭一眼便被谷月轩的意识安抚,扭头道,“啐。不让人省心。”

 

这是荆棘从灵魂黑洞边缘苏醒的第三天。

他依旧记不起关于从前的任何蛛丝马迹。

 

他醒来的第一天,前来探望的东方未明与王蓉在监护室内捧腹大笑,两人直叹二师兄此去神游一番,竟增添了不少幽默感。

直到他们听到荆棘一本正经地叫谷月轩的名字。

两个跳脱飞扬的人才纷纷愣了神,终于信了荆棘的失忆并非一个拙劣的玩笑。

——他不再称他为师兄。

 

“大夫,你看我二师兄这病……还有救吗?”

精神科诊室里,捏着诊断结果的年轻小师弟一脸沉痛。

“臭小子怎么讲话的!什么叫有救没救,老子好的很!”

荆棘作势要打,医生之后的答复却让他的心跟着沉了沉。陷入迷失还能回归的哨兵少之又少,从黑洞边沿捡回一条命的人,无论出现什么精神症状都算是情理之中。没有资料对失忆症作出任何解释,也许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只是灵魂黑洞留下的后遗症,随着影响消退,慢慢就会恢复。

又或许,永远也不会恢复。

 

医生离开后,谷月轩是房间里唯一还笑着的人。尽管谁都知道,他应该是最有理由难过的那个。

谷月轩又仔细检查了一遍诊断书,确信荆棘的精神和身体状况均不存在异常,便彻底放下了心。经历过生离死别,在失而复得的喜悦面前,那句“你是谁”带来的钝痛与苦楚就显得微不足道了。如今他只愿荆棘能好好活着,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一向机敏伶俐的师弟和师妹怎会不懂他这些心思。

东方未明默不作声地与王蓉对视一眼,只见小师妹暗暗朝自己使了个眼色,下一秒眼眶立马红了。少女活泼的声线染上了哭腔,秀气可爱的眉眼里写满了伤心欲绝,

“二师兄,你不记得我们没关系……可千万要对大师兄负责啊……”

她摸准荆棘过去对女孩子总会心软的性子,灵动的睫毛忽闪了几下,眼见着泪水就要涌出。

荆棘被少女突变的情绪吓了一跳,登时手足无措起来,慌忙去扯了抽纸递给她拭泪。

王蓉不接,犹自断断续续抽噎道,“那天是我们不好,没拦住你,让你失控了……”

“没、没想到失控以后……你竟然就强迫大师兄与你精神结合……”

“大师兄这人的脾气你也知道,他那么心疼你,怎么会拒绝呢……”

“明明是二师兄强迫人家的,现在你倒是没事了,可是大师兄怎么办啊,你就是仗着他绝对不会主动要求你负责……”

“他一个向导,受了那么重的伤,被哨兵强迫不说,还被始乱终弃,以后怎么办啊……呜……”

双马尾的向导哭得梨花带雨,悄然张开精神领域对哨兵的情绪推波助澜,用词也越来越向着奇怪的方向歪去。

荆棘听得心烦意乱,他不愿承认,王蓉的指责让他内心泛起一种难以言喻的负罪感,联想到他醒来时,那双紧紧握着他的手,对这番染着哭腔的说辞更不疑有他。最后只得狠狠打断,“谁说我不会负责的?!”

埋在纸巾里的人停下啜泣,拎起一只眼角偷偷瞟了荆棘一眼。

“真的?我不信。二师兄一定是在哄我。”

红发青年性子一向刚烈,最经不起这种质疑,当下抱臂昂头决绝道,“嘁,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荆棘,说话算话!”

东方未明坐在他俩身后,听王蓉一派胡说八道听得有趣,一边暗叹二师兄不是我不帮你,一边竖起一根手指放到唇间,眨眨眼睛,朝正欲解释一切的谷月轩悄悄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然后就是现在。

荆棘激烈地拒绝了组织让他与谷月轩一齐出院,并搬入谷月轩家中同住的要求。

组织的想法很简单易懂,既然荆棘已与谷月轩绑定,那么照顾病中的向导便是哨兵天赋的义务。尽管高层并不情愿,但如今木已成舟,他们便退而求其次,希望两位A级战士能尽力磨合,在将来提供更为强大的战斗力。这对独来独往惯的孤狼而言,无疑是一种赤裸裸的对自由的侵犯。

 

这三天来,荆棘每天都在应付上头派下来各式各样名目的检查,闲下来的时候,就会去谷月轩的病房内帮忙。尽管他自己也说不清,一次次推开那扇门的理由,究竟是源于自己对王蓉的承诺,还是内心莫名其妙的愧疚感。

说是帮忙,真正呆在谷月轩病房时,其实也无事可做。谷月轩似乎不愿给他过多压力,鲜少谈起两人的过去。荆棘也不是那种能敞开心扉谈天说地的性子,往往聊不了几多句,就冷了场。但气氛却意外的并不尴尬。

 

谷月轩身上有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力量,湖水般平静的眼,唇边谦和的笑,犹如杏花时节的微雨沾衣无声。好像仅仅是待在他身边,性子暴烈的哨兵就能轻易地感到心平气和。

有一次,谷月轩提起武器所新到货的匕首,荆棘被勾起兴趣不自觉谈了很多。最后话都讲尽了,空气突然安静下来,他们相互对望着,一时无话,谷月轩笑得让他有些说不出的难受,正盯着那强作温和的眉眼怔神,就忽听得那人用暖玉般的嗓音轻轻唤了一声“阿棘”。

接着荆棘像触电般从椅子上弹起来,落荒而逃。

 

这样的感觉令荆棘感到熟悉又恐惧。

尽管在理智上他开始试图接受自己已在意外中与一个陌生人绑定的事实,但心中一种抵触的情绪却像汽水瓶里压不下去的气泡,隐隐涌动着。不知为何,荆棘总有种预感,倘若没有王蓉所说的那场意外,谷月轩绝并不会应允与他绑定。而自己,似乎也一直在等着什么人。

是谁呢。他试图回忆,却毫无头绪,也不愿再细想。背叛的负罪感与对陌生向导的愧疚交织在一起,深深折磨着他。

 

“蓉儿之前说的话都是唬你的。所以阿棘,你不必勉强。”

将东方未明与负责人关在门外,向导悄悄展开精神屏障。干净明亮的气场犹如温暖透明的海水,轻轻覆住哨兵的意识。他望见谷月轩真挚坦然的眼神。

“你不欠我的。”

“阿棘,我不怪你。”

 

23.

谷月轩一如既往地笑着。

他太清楚该如何掩饰情绪。也太熟悉在这样的场合该有怎样的笑容。眼中该透出多少笑意,唇角该上扬几分弧度,全都调整得恰到好处。这张面具他戴了太久,早已融入皮肤的纹路,无法轻易摘下。

不同于用虚假的表情保护自己柔软的内心,谷月轩的笑却总是为了旁人。他笑得是那样云淡风轻,那些人便真信了他不会受到伤害,也就统统卸下了负罪感,轻松离去了。

 

荆棘是这些年以来唯一一个总是试图看穿他的人,但往往无果。换作以往,他应该会皱着眉不满地盯着谷月轩看上很久,最后因为找不出破绽,只能咕哝一声还是被他骗过。倘若谷月轩不曾是他的向导,那么这次也一定是这样。

而这次,向导所有的掩饰都化为崩溃的防线。

红发哨兵的意识顺着牢固的精神连接蔓延过去,轻易便抵入向导从未对他的设防的精神世界。

无可抑制的淡蓝色情绪瞬间充溢哨兵的全身。谷月轩难得露出慌乱的神色,扶着墙想要离开,却被原本搀着自己的人一把拽住袖子。

 

扣着他手腕的哨兵眉头紧锁,眼神一如既凶恶。

“不要骗我,你在说谎。”

向导的体温,呼吸,还有不对劲的心跳,还有那种没顶的悲伤情绪,让他感到莫名的不舒服,整个人的血管都开始涌动起一种烦躁的情绪。他还不懂那源自哨兵对向导的占有欲,只觉得谷月轩身上那种虚伪的壳子让人难受至极。

谷月轩避而不答,正试图安抚哨兵的意识,就听对方质问道,“我失忆了,你很高兴吗?”

“怎么会!”

“那你为什么要笑。”

皱眉的人狠狠啐了一声,抬手抚上眼前人强作温和的脸,动作欠了些温柔,似乎想从那光滑的皮肤上扯掉一层伪装似的。

“不想笑就别笑。你都不知道你现在表情多难看。”

“算了算了,不就是照顾个病人,这点儿活老子还干得了!”

“等你痊愈了,我再搬出去。”

说话的人雷厉风行地推开身后办公室的门。

 

谷月轩望着那人风风火火的背影,仍有些发怔。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玩了很久,二十多年来,直到今天,他才第一次真正被荆棘看穿。

看起来他似乎是输得彻底。然而眼前,这位失败者却不知为何,唇角又扬起一丝弧度。

 

留给荆棘的房间很干净。

推开门时,温暖明亮的气息扑面而来,似乎住在里面的人未曾离开过。

荆棘刚要开口问“房间的主人不介意吗”,只见银色的孤狼就从他脚边迫不及待地冲进屋内,撒着欢儿在地板上打起滚来。

白狼一点不见外,全然不顾荆棘的反应,可算从地板上起了身,又马不停蹄地扑向一旁扶着墙的谷月轩。“好啦好啦。”谷月轩逗哄白狼的手法甚是熟稔,猛兽亲昵地贴着他的脸颊蹭个不停,尾巴也跟着欢快地摇来摇去,倒像是寻常宠物一般可爱。

荆棘看得脸上一阵发热,也说不出这莫名的尴尬来自何处,集中神智准备解散精神体的形态,忽地发现那银白色影子恍然间变成了两团。

摇着尾巴的孤狼显然也被不知何时具象化的白虎吓了一跳,低伏下身子,后退几步,喉咙里发出低沉危险的呼噜声,那是进攻前威胁的警告。白虎友善地歪着脑袋,晶亮的茶色眼珠盯着孤狼泛着莹莹幽光的眸子打量了一会儿,细长灵活的尾巴勾了勾,竟直接将孤狼卷进自己怀中,示好般舔起了对方脖子上那圈长而柔顺的白毛。

纵然不是作战状态,孤狼的身形也不算小,然而白虎的形态比狼还要大上那么整整一圈,刚好能将它围进布满条纹顺滑发亮的皮毛间。白狼舒服地眯起眼睛,不一会儿,炸起的毛慢慢平复下去,喉咙里的呼噜声也变了调,大着胆子用湿润的鼻头去蹭白虎的吻部。

 

这是荆棘第一次见到谷月轩的精神实体。

向导的精神体以温和无害的草食动物居多,能够辅助攻击的、尤其像白虎这般凶猛强大的捕猎者少之又少。回想起他私下搜寻的关于谷月轩的情报,终于勉强相信眼前这位在自己眼前总是温和无害的人,真的是能够单独支撑一支主力部队的向导。

莫名熟悉的房间,两只精神体间亲昵的举动,谷月轩凝视他时温柔的眼神,还有被他小心藏起的哀伤……无一不在提醒他,他们之间,一定发生过一些事。

他想起这些天夜晚自己不断重复的梦境。

一片枪林弹雨中,他驱动麻木的双腿精疲力竭地奔跑,耳蜗里盘旋着巨大的轰鸣声,背上的重量让他死死咬牙不肯放弃。他想回头,却又不敢真的去看,怕见到一具已然失去温度的躯体,可倘若俯首,血就会从身后蔓延过来。

在视野无边的黑暗中,他能感觉到,那时候,一定是有很重要的话要说。非常重要,超过一切。他无数次暗自下决心,醒来后,一定告诉身后的那个人。

可每次在睁开眼的一瞬间,那些卡在唇边的句子,就犹如浸了水的墨迹,瞬间逝去了。

 

荆棘心底泛起一种难以形容的情绪。东方未明的话回响在耳边,“二师兄,就算你问我……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是大师兄最清楚啊。”

半晌,他终于下定决心,有些局促地开口,

“我们以前……关系很好吗?”

谷月轩没料到他会主动问起过去,给白狼顺毛的手顿了顿,眉眼垂下去。

“嗯……好过。”

喉咙里仿佛塞进一团陈旧的棉花,荆棘好一会儿才挤出下一句声音。

“……有多好?”

谷月轩突然笑了。

他又在笑了。

他松开手,两抹白色的影子似乎感受到主人们复杂的情绪,追逐着跑到远离二人的角落里团在一起。

“你知道吗,”谷月轩站起身,倚住墙,用手比划了一下,神色平静悠远,“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只有这么小。”

 

24.

他终于说起他的过去。

他们的过去。

 

那些曾在心底翻涌的思绪,谷月轩在得知荆棘失忆后,原本打算将它们彻底埋葬。

失去父母后,他在迷惘中徘徊了很久。住在无瑕子家的生活没有任何不习惯,训练也异常顺利,塔中的前辈都很欣慰,认为他勤奋乖巧又有天分,理应有不可估量的未来。可是少年胸腔里却仿佛被什么东西挖了个空洞,风来了又走,那里始终空荡荡的,怎样都无法填补。

他想那些人也许需要的只是一个不会添麻烦的孩子。一个未来能成为优秀的哨兵或者向导的人。而这个孩子刚好名为谷月轩罢了。是他,也可以是任何人。他回望着那些人的目光,却无法在其中找到自己的影子。

 

直到他在那个荆棘丛里捡到还是婴儿的荆棘。

粉嘟嘟的小脸哭得通红,却在被他小心抱进怀中时,咧开嘴,露出一个纯净无邪的笑。婴儿的嘴呀呀张着,圆滚滚的手抬起来,好奇地向前伸去,将谷月轩鬓角垂下来的一绺长发用力攥进手心。肉鼓鼓的小手攥得是那样用力,几乎扯疼了谷月轩的头发,令他有点想笑,又有点鼻酸。

那一刻,那个完美的孩子,终于相信自己是真正被人需要的。

 

那是个晴朗的午后。阳光同荆棘离开的那天一样灿烂。世界静静裹在金色透明的茧中,显得明媚而慵懒。

谷月轩讲累了,伤腿撑不住,就扣着床沿坐下。光给他的五官铺了层柔和的色调,声音里是一片开阔的明亮。

 

谷月轩的语调越来越轻。面对失忆的荆棘,一些难以出口的话,竟然也觉得可以坦然面对。他终于提及那个白色的房间,白色的床单,还有被拒绝后留给少年哨兵的白色墙壁。

“那时候,我以为拒绝你就能保护你,向导的工作毕竟危险,万一发生不测,我不想你走上与我母亲相同的路。无论如何,都希望你能好好活着,那就是我当时最大的心愿了。”

“只是如今想来,这些统统都不过是一厢情愿的决定。我不愿成为自私之人,可这些年所做之事,又与当年留下我独自一人的母亲有何区别。我终究不是你,如何能替你说那声‘好’。”

“你睡着的时候,我总是后悔,如果那天没有放开你的手就好了。可事到如今,后悔又有什么用处呢?”他抬眼望着荆棘的眼睛,诚恳道,“所以阿棘,你还活着,这已经是我最大的幸运了。你若肯留下来,我当然高兴,如果不想,也不必愧疚。”

谷月轩低笑了一声,又想起了什么,闭着眼睛摇了摇头道,“不过,师兄还是存了点私心。”

 

“过去的日子,我没好好了解过你的想法。记不记得都无妨,阿棘,现在你可愿再给师兄一个机会?”

再给眼前人一个机会,让他能重新拥你入怀,握住当年那只被他推开的手。

 

倚着门的红发青年一直静静听着,不发一言。

他想自己也许是该生气的,谷月轩抬头看他时,他坚信他在望着自己。却又总觉得,他在隔着自己凝视着过去的一个影子。谷月轩提及的幼年时共同度过的回忆,在他脑中也像雾里看花,影影绰绰的,不甚清晰。而在血液中起伏的小小浪花,又不仅仅是生气那样简单。

苏醒之后,他也常常为了无故被偷走的记忆感到烦躁,却从未有一刻觉得自己可怜。记得也好,想不起来也罢,他就是他,不在乎别人投来的目光,只知自己怎样都不会改变。可如今谷月轩坦诚的温柔,在这一瞬间,忽然让他感到胸腔里涌起一阵结结实实的难过。

荆棘终于意识到,他失去的,并不仅仅是属于自己的那部分回忆。

 

不知过了多久,哨兵的姿势仿佛凝成了一尊雕塑。而坐在床边的向导也一直闭着眼睛,仿佛在等一个答案,又像在听最后的判决。

但哨兵最终还是动了动。像那天在战场时一样。他朝向导走去。

不善于表达感情的人,有些笨拙地,径直抱住眼前宽阔的身影。

 

“我很抱歉。”

那一句低沉的声线勾起谷月轩早已心有准备的痛苦,悬着的心终于沉沉坠下去。

却又在听到下一句时,扬成细小的喜悦的弧度。

彼时荆棘尚不知这句话也曾是他落入灵魂黑洞前最后的意识,但那种饱含的歉疚仍旧穿越了梦境,被现实中的他一手摘下。哨兵尽心尽意将自己所有的复杂感情糅合在一起,深深印在向导的精神领域中。他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干哑难过的声音。

“我很抱歉忘了你。”

“但我想,‘他’也不怪你。”

 

熟悉的触感揉着荆棘的发心,回答他的嗓音犹如千年未变的月光。

“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就让我们重新开始。

 

25.

日子一天天过得很快。

谷月轩的伤也渐渐好起来。

与此同时日渐进展的还有荆棘的厨艺。

 

王蓉尝了一筷子保温桶里的糖醋排骨,抿嘴细细品味着,眉头紧锁,不发一言。荆棘努力作出凶巴巴的样子藏起内心的忐忑,心跟着师妹紧皱的眉头一点点沉下去,最后他实在不耐烦了,按捺不住性子打破沉默。

“不好吃……?”

哨兵自然味觉敏锐,只是荆棘绝对不会承认自己的舌头在尝了许多次失败作品以后暂时有些麻木。

小师妹明亮活泼的杏眼转了转,直到欣赏够了自家恶师兄难得吃瘪的样子,这才舔舔嘴唇,眨眼道,“不错不错,不愧是二师兄。进步神速,很快就能嫁人了。”

回应她的是落在头上一颗爆栗。

“哎呦!二师兄现在怎么连女孩子都打了!失忆太可怕,求你赶快想起来吧!”

东方未明刚离开作训室,老远就闻见香味,抻着脖子迅速流窜过来。

“偷偷尝什么好吃的,也不叫我一声!”

只听“啪!”地一声,荆棘在师弟意犹未尽伸出飞龙探云爪时去拈第二块排骨时,飞速盖上了盒盖。开什么玩笑,剩下的可都是给谷月轩留的。

“谢了,改天请你吃饭。”他朝小师妹扬扬下颌,潇洒地转身离开。

“吃饭就不用了,什么时候请我们喝喜酒啊。”

师弟和师妹悄悄放低的咕哝声清晰地贯入哨兵警觉的耳朵,坚定前行的背影有那么一秒的踉跄。

 

塔里给养伤中的两个人放了个长假,也算是催促两个人尽快磨合。

这些天谷月轩行动不便,加上哨兵对向导天生的保护欲,荆棘自然不可能让谷月轩支着病腿在厨房站那么久。无奈他对厨艺一窍不通,去自己之前居所收拾行李时,厨房也干净得纤尘未染。他猜自己之前大概也是靠塔里的食堂打发掉每一餐吧。

好在A级哨兵与普通人不同,技能再怎么蹩脚,只要当作是任务,学起来也总是快一些。菜式有些起色了,他便自然地问起谷月轩喜爱的食物。虽然过去存在种种纠葛,他没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毕竟是照顾病人,理所当然地一切以谷月轩为优先。

对方的反应却出乎他意料。谷月轩显得有些惊讶,好似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认真思忖了半天,才慢吞吞说,“那就糖醋排骨吧”。

而这就是荆棘会提着保温桶出现在塔里让师妹帮忙试吃的原因了。

 

荆棘在门外掏出钥匙,听见屋子里静悄悄的。

他心里腾起一股不好的预感,试探性地喊了一声“谷月轩?”接着就张开精神网络捕捉周围的响动。

不是,不对,绕过那些重重障碍与杂音,他没找到属于自己向导的声音。脚步也没停下,在脑部反应过来之前,人已经匆匆迈进屋去推谷月轩的房门。

“嗷呜?”被留在房间里的精神实体听见荆棘的脚步声,穿墙而过,主动将他扑了个满怀。

“什么啊……只是出门了……?”接收到与精神体接触时对方残留的信息,被大猫熟稔地舔着脖子,荆棘忍不住发出细小的笑声。

“别舔了,好痒……谷月轩这家伙,快把人吓死了知道吗。”

“不过,他这房间未免也太干净了吧。”

白虎扭来动去,从荆棘怀里蹿下,与空气中悄然显身的白狼很快亲昵地滚在一处玩闹,留下荆棘独自探索着这陌生又熟悉的禁地。

 

这是搬进来后,他第一次真正踏入谷月轩的房间。

说是卧室,陈设却简单得如同塔中提供给战士暂住的训练室,一切都是随时就会搬走的样子。

红发哨兵在熟悉的向导素的味道里抬头慢慢环视着,最终在一面书柜前驻足。

透过纤尘未染的玻璃门,他在反光里看见自己的脸。那张脸慢慢地与玻璃后那一张张照片上的红发身影叠在一起,重合成被遗落的时光。荆棘忽然感到心口沉得发闷。他想那个阳光晴朗的午后,谷月轩还是隐瞒了他一些事。

一些很重要的,被他遗忘的事。

 

他从口袋里摸出皮夹打开,那是苏醒后他在自己贴身衣物中找到的。只是当时,他还不懂这意味着什么。

皮夹的夹层里,静静躺着一个人的相片。

刚刚成为A级向导谷月轩神采奕奕,注视着他的目光温柔如旧。

荆棘将照片翻过来,只见背面留着一串龙飞凤舞的字迹,深深印上去又被用力划掉。

 

十五岁的那天,也是这样的午后。

有个少年窝在自己空荡荡的房间里,曾经气鼓鼓地一笔一画写道,

“师兄是个大笨蛋。”

 

最后一块拼图归位,模糊的水渍纷纷褪去,一直以来混沌的意识骤然清晰,他站在阳光照不到的半间阴影里,终于哑然失笑。

 

26.

“塔里突然通知我去复查向导能力恢复测试,你一早出门时也没带手机,我就留下精神向导在家等你自己去了。”

“抱歉,阿棘,让你担心了。”

谷月轩一到家就拉着师弟开始诚恳检讨。

“知道让人担心就别乱跑。”

红发人小声抱怨着,钻进厨房去端晚饭。他可不会告诉谷月轩,手机是故意忘记带的,为了避免被他发现自己竟然为了区区一道菜去找师妹试吃这件事。

 

糖醋排骨做得红亮油润,外酥里嫩,看着便令人食指大动。

谷月轩小心夹了一筷子放入口中。

“好吃么。”奇怪的是,之前还忐忑不安等待评价的人,这次却皱着眉主动发问。

“好吃啊,我很喜欢。”与他意料中一模一样,谷月轩弯起眉眼。

 

荆棘却没有笑,他没有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反而沉默着,盯着谷月轩的眼睛。

谷月轩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放下筷子,眼神显得有些忧虑。

“阿棘,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向导还以为是哨兵的精神状况出现了什么波动,正打算张开精神屏障去平抚他的情绪,却被毫不留情地弹了回来。

 

只见荆棘死死盯着谷月轩,那目光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洞穿。

半晌,才笃定道,

“不对。”

“你不喜欢。”

荆棘打断谷月轩的话,那温和的笑意登时僵在脸上。

 

“你不喜欢糖醋排骨,喜欢糖醋排骨的人是我。”

“你嫌味道太甜,小时候都是我缠着你给我做了吃。”

 

“昨天我给你带的红豆饼你也不喜欢。”

“你明明一直爱吃绿豆馅的。”

“我那时不明白,还一直怨你偷吃了我的红豆饼。”

 

“师兄,你到底还要瞒我多少事……”

“如果我不问,难道就要一直瞒下去?”

关于我对你的事。

关于你和我的事。

我们……

 

“师兄?”

“师兄……?!”

 

哨兵喉咙里的笑意苦涩低哑。

“我原先说过,一定会保护你,绝不让你受伤,不让你哭。”

十岁的孩子扬着一张天真却郑重的脸。

“——如今看来,竟然一个都没做到啊。”

十年后,二十岁的荆棘拥紧眼前人,终于完成了那个迟到多年的拥抱。

 

这一次,再也没有谁会放开彼此的手。

 

良久,一只粗糙却温暖的手接住沿着向导下颌滑下的泪滴。

 

 

 

 

 

=完=

 

 

 

番外:结合热

 

 

 

熟悉的热度涌上来时,荆棘正在训练新近觉醒的哨兵。

眼前的少年们在他看来还生涩得很,完全凭本能的战斗方式使得他们破绽百出。荆棘轻松避过迎面而来的锋刃,匕首堪堪压住对方的喉管。

“认真点,要是在战场上,你已经死了。”这句话配合着唇角讥讽的弧度与眼中那点天生的不驯,显得气势迫人。也足以给所有自矜斤两的人一个漂亮的教训。

如果不是以一个踉跄作为结尾的话。

 

“荆教官!荆教官!”

将新兵们茫然的呼唤统统扔在身后,荆棘无暇顾及自己几乎是以逃跑的速度离开了训练场。

皮肤温度上升得飞快,眩晕感如涨潮般一阵阵涌上来。

耳畔巨大的轰鸣声将整个世界关在门外,荆棘狠狠咬住舌尖依靠痛楚将意识集中在一点。双腿在发抖中行进,只是靠倔强的意志勉强支撑才不至于软倒在走廊上。

“还不行……不能在这里……”战战兢兢摸索到自己房间门卡时,他的手心已经不知不觉被汗水完全浸透了。

 

此时是荆棘从“迷失”醒来后的第四个月。

他早已搬回从前的家与谷月轩合住,一切恢复多年前的模样,宁静安和仿佛从未变过。但荆棘却没有交还组织当年为保护A级哨兵分配给他的房间。有时,当不知该如何处理关于谷月轩与自己那些纷乱琐碎的心思,他就会选择到这里呆上一会儿。

眼下,这间单身宿舍成了他的避难所。

 

“咔嗒。”

门刚刚歇开一条缝,红发青年便像是被抽掉最后一丝力气,整个人狠狠摔了进去。冰凉的地面贴着他滚烫的脸颊,和令人眼冒金星的痛感一起,帮助大脑找回了片刻清明。

“向导素注射液…………”

没事的。这事很普通。再普通不过了。过去的几年里,他一直能轻松搞定。这次也没问题。

对,没问题的。荆棘小声安慰着自己,再次咬住舌尖,手在变得潮湿的外衣里胡乱摸索着。然而后背灼烧的热度让他很快就失去了耐心,干脆将上衣脱了个精光。暴露在空气中的紧实肌肉贪婪地攫取着墙壁的凉意,却无疑于饮鸩止渴。

 

谷月轩推开门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被高烧模糊意识的哨兵倔强地不肯放弃清醒,裸露在外的皮肤被热气蒸的发红,手中针管的针头正颤巍巍地埋进肉里。

注射器里摇晃的浅蓝色液体是什么谷月轩再清楚不过。他犹豫了一秒钟,是帮师弟拭去满头的额汗,还是先将他抱到床上,最后决定一步迈上前,一把夺去哨兵手中的针管。

“师兄?!”意识早已泥泞不堪的哨兵被眼前突然出现的轮廓惊得猛地一个激灵。

“阿棘,抱歉,我……”一向温和的声音此刻带着前所未有的强硬,“果然还是不想让你染上别人的味道。”

存有向导素注射液的针管在空中划了道弧线摔在远处的地板上,谷月轩低头衔住哨兵被咬破的嘴唇。

 

荆棘的嘴唇干燥滚烫,谷月轩一点点吮干他唇上那一粒粒新鲜细小的血珠。同样染上血腥味的口腔,让唇舌交缠间的铁锈味分不清是来自谁的。

这当然不是他与荆棘的第一个吻。但在此等情况下,还是第一次。

师弟如今陷入的是什么境况,谷月轩非常清楚。

结合热,是遇见某位向导后哨兵的必经之路。这种症状的发作不受哨兵自己控制,由此产生的高热必须通过与向导的结合才能消退。否则热度将愈演愈烈,直到将哨兵的生命力燃烧殆尽。在过去科技尚不发达的战争年代,向导数量稀有,并非每位陷入结合热的哨兵都能得到自己意中向导的眷顾,最后只得在痛苦中死去。

如今,尽管人们依旧无法掌握结合热出现的机制,但只要及时注射高浓度的向导素,也可以伪装出已经结合的错觉骗过哨兵的大脑。这一切能顺利进行的前提是哨兵对此有所准备,在结合热突然来临时身边能及时取得注射液。

 

在那个瞬间,谷月轩想也许自己是该生气的。眼前因为高烧而双颊染着不正常红晕的人,是他的哨兵。自己也正是他唯一的向导。他们的精神连接是如此稳固,世间没有任何外力能够摧毁。而当他的哨兵陷入生命危险时,第一个想到的竟不是向他求助……

潜藏在本能中的占有欲被激发,一种不被信任的痛苦与愤怒攫取了向导的心脏。但这种纠缠的怒意几乎只燃烧了一秒便熄灭了。

荆棘处理这种突发状况的手法堪称熟练,显然这不是他第一次经历结合热。谷月轩不由得想象在过去几年没有自己的日子里,他是如何独自面对这一切的。

第一次发作之时,他在哪里,他又身处何处?那时身边有药吗?万一是在执行任务途中?倘若过去发生些微差池,也许如今自己亲吻的就只能是相框里的照片……思及这样的可能性,向导连心头那最后一丝火光也熄灭了,剩下的只有饱和满溢的歉疚。

 

“阿棘,我先抱你去床上。”

“如果你不想我留在这里,那我帮你打完针就走好吗?”

谷月轩离开哨兵在绵长亲吻后被润湿的嘴唇,语气比往常的更要柔和了几分。

后者早已经被谷月轩的突然出现吓得完全清醒过来。残存的理智摁着他的后颈,试图让他点头应许。

对,那是眼下最好的选择了。

他与谷月轩之间的感情比寻常哨兵向导之间还要复杂得多。在他成为他的向导这个身份之前,更是融入骨血的亲人,是他的师兄。已经逝去的日子里,他独自守护着那份难以言喻的、无法简单用“爱”字潦草概括的感情,死命不肯迈出那一步。宛如海盗偏执地守护着窃来的宝藏。

而如今,通往悬崖的路在脚下蔓延铺开,眼前是万丈深渊,缰绳握在他手里,他懂得自己应该喊停。为了怀中的珍宝永远不会变质。

然而,

“谁说让你走了。”

拒绝被向导打横抱起,他揪着谷月轩的领口借力艰难直起身,露出一个被汗水浸湿的、咬牙切齿的微笑。

 

***番外试阅到此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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