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了两天可算是写完了,精疲力尽,先丢个没修改过的版本,等我缓过劲儿来再来斟酌遣词造句。
相逢一笑
by Indigo
01.
饿。
少年睁开眼,胃里空虚的烧灼感迅速变本加厉地浮上来。他舔舔嘴唇,发干的舌尖无法湿润唇上皲裂的皮肤。
即便蜷缩于一处破败屋檐下,地面上蒸起的热度也丝毫没有减轻。发了疯似的烈日挂在头顶,炙烤着早已奄奄一息的大地。目之所及,田畦崩坏,荒草丛生,龟裂的土壤仿若一道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挣扎着问苍天索求最后一滴怜悯。
贪婪的秃鹰也嗅到了死亡的气息,三三两两,突兀地立在村口那本该青翠挺立的枯木上。
染上泥土颜色的指头微微动了动,少年挣扎着想要站起身,但他毕竟太过虚弱,那丝残存的力气还没传到腿部就已消耗殆尽。最后只是翻了个身,尽力往阴凉处挪了挪。
早知如此,当时若是跑得再快一点就好了。脑袋被日头晒得发晕,灼热的身躯无汗可出,少年模模糊糊地忆起几日前的情境。
自从藏在怀中最后那袋种子被抢走,他已经整整三天滴米未沾。
这是逃荒以来沿途经过的第几个村庄,少年分辨不清。他只知晓,因为虚弱被同伴放弃,一路挣扎着抵达此处已是极限。
而也许一切就将在这儿迎来落日。
滚烫的眼皮越来越沉,干哑的喉咙发出流沙似的声响,视线里的荒凉消失又复现。浑浑噩噩间,仿佛有一抹白色的影子正沿着远处的路面走来。
爹爹,您果然会来接剑寒的……
少年最终闭上眼睛。
……
傅剑寒睁开眼。
喉头那团不灭的业火似乎消失了,留下的是丝丝甘甜。皮肤上始终无法退散的热度,也一寸寸凉了下去。
他难以置信地打量着自己的双手,干净圆润,指甲被修得整整齐齐,好似从不曾染上挖树皮掘草根时留下的污泥尘埃。瞥见这双手正抓着的华美锦缎,傅剑寒心中一惊,吓得坐直了身子,赶忙偷眼去瞄屋内的陈设。
房里十分阴凉,静悄悄的,除他之外空无一人。只眼前的桌上茶壶边上,堆着一个布包。
瞅见那茶壶,傅剑寒仿佛瞬间忘却了所有的顾虑,再无心思考那布包是哪家的物什,自己如今身处何处。他径直冲上前,也不找杯子,宛如喉咙里探出只手来,揭开壶盖就咕嘟咕嘟往嘴里灌。
末了,一抹嘴,满足地长吁一口气,叹道:“原来张婆婆都是唬我的,这地府,也没她说的那么可怕嘛。”
噗嗤。
话音刚落,紧闭的房门外传来一丝掩不住的轻笑。
傅剑寒一凛,手抖间瓷制的茶壶落在地上,刹那间摔了个粉碎。
他还没回过神,只见一阵白色的风卷过。
那阵轻盈的风冲到他面前,接着轻轻停了下来。
“剑寒,可有伤到?”
扶着他肩膀的那阵风,有着担忧的神色,温润的嗓音。
傅剑寒愣愣地望着眼前青年温和的眉眼。在他短短十载的人生里,还从未见过如此清新俊逸之人。
他确信自己不识得此人,想来也是,一个小小的村庄,怎会引来高洁出尘的仙人到访?但不知为何,心头却莫名泛起一股久违的熟悉。半晌,也忘了该回应对方的关切,竟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上仙,你的头发为何是白色的?”
被他称作“上仙”的青年似也没料到这从鬼门关口捡回条命的少年开口第一句竟是如此疑问。他跟着愣了一下,方才恍然笑开,“我不是什么神仙。你没事就好。”
恢复了几分气力的少年眼睛亮亮的,却是不信他。“我没见过你,你若不是神仙,又如何知晓我的名字?”
没等白发青年回答,少年又自顾自地推算,“说书的跟我讲过,那地府里的小鬼们个个都是兽首人身、青面獠牙,你这么好看,肯定不是鬼喽。”
青年被他的伶俐逗笑了,嘴唇抿起好看的弧度,“胡说什么地府的,你离那儿还远着呢。便是你真去了,我也……”
软玉般的笑容难以察觉地僵了须臾,似乎想起了什么,青年强压下眼底浮起的恨意,揉了一把傅剑寒的头发,温声道,“不说这些了,该饿了罢,我带你去吃点东西。”
这动作做得极其熟稔,傅剑寒不由得把原先一肚子的疑问全吞进肚里。
他还是有些虚弱,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青年见状,上前小心自然地牵住他的手。
“走罢。”
02.
直至闻见食物的香气,黑发少年才真切信了自己还活着这件事。
白面馍馍又软又嫩,酱牛肉片得极薄,时蔬鲜脆,烤鸡酥香。
傅剑寒拿着筷子,只觉自己仿若置身一处美梦,生怕下箸后就会醒来,竟不知该先尝哪一口。
白发青年见这孩子满脸踌躇,又好笑又心疼,心思更软了几分,伸手拿来碗筷亲自盛了碗甜羹,细细吹凉了推到少年面前。“你多日未曾好好用过饭,先吃点粥再来沾这些荤食。”
傅剑寒应了,嘴唇才刚碰到碗沿,就控制不住地狼吞虎咽起来,呼噜呼噜顷时间半碗下肚,方才记起桌前还有一人。颇有些尴尬地放下碗,悄悄瞥了青年一眼,少年矜持地一勺一勺慢慢喝起来。
青年倒是毫不挂怀的样子,也不怎么动筷子,只轻声劝他别急,慢点吃。
美食佳肴下肚,傅剑寒舔舔嘴唇,心满意足地放下碗筷。
“这是我有生以来吃过的最最好吃的东西了!!”他终于恢复了元气,一双乌黑的眼晶亮晶亮地望着桌对面的青年。
“这就最最好吃了?”白发青年笑了一下,“等你以后来了杭州,去尝尝西湖醋鱼、龙井虾仁,还有你最爱的美酒,便知哪一样都赛过今日所食千百倍。”
“杭州啊……”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俗语妇孺皆知,但傅剑寒先前从未想过,自己会跟这人间仙境有何种联系。
“我若去了杭州,能见到大侠你吗?”
饮足饭饱,那颗伶俐的脑瓜也随之恢复了运转。他早已明了自己所在之处不是既不在阴间也不在仙界,虽则比自己做工的那个酒家不知气派了多少,也不过是人间一家普通的客栈。
而眼前的这位白发如雪的年轻人……
傅剑寒的视线扫过他腰间的佩剑,心道对方必然是个江湖上逍遥自在行侠仗义的大侠,称呼也立马换了新的。
“能,我就住在杭州城外,你若来了,有缘自会相见。”
青年眼神辽远,若有所思地回答。
傅剑寒闻言,起身走到青年面前,学着从说书的那里听来的句子拱手道,“大侠救命之恩,剑寒没齿难忘,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稚嫩的脸上一本正经的神色又把青年逗乐了。
傅剑寒正觉得自己豪气万分呢,见对方忍俊不禁的神色,以为自己说错了哪句,一张小小的脸泄气似的垮下来。“大侠大侠,你笑什么啊。”
想了想又歪头道,“不过,你还是笑起来好看。”他总觉得大侠应该是无忧无虑的,因此眼前人偶尔流露出的几丝忧郁,让那颗鼓鼓的小心脏不知为何莫名难受。
青年不介意他的无礼,又伸手去揉那一头短短的碎发。“你啊,不用谢我。若是真的想报恩,就答应我一件事。”
青年的思绪又飘远了,唇角温和的笑意也淡了下去。
傅剑寒见他神情肃然,心也跟着揪了起来,郑重地点点头,道:“大侠,不管什么事,我都答应你!我傅剑寒,言出必行!”
白发侠客倒并非不信,只是盯着他的目光犹如江南三月里迷蒙的细雨。仿佛看着他,又仿佛透过他,望着过去的什么人。
那原本动听的嗓音因着压抑,显出几分微哑。
“以后你会在洛阳的酒馆里遇见你一生的朋友。
答应我,无论发生何事,一定要留住他们。
谁若是走了,就一同去追。”
那双握惯了剑的手不觉间用力捏住少年的胳膊。
少年扬着一张迷茫而稚气的脸,臂上被捏得生疼,他显然是听不懂青年在说什么的。
可他终究被那句话的分量与情义打动了,他紧紧回握着青年的手望向那双神色复杂的眼,对自己应下了怎样沉重的托付一无所知。
只是为了让眼前这人再次露出笑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好。”
“好。”
03.
傅剑寒到底是年轻人,虽还没完全恢复,但已不再那么虚弱。
白发侠客本想让他再多卧床休息一阵,还特意去药店抓了药亲自煎煮,傅剑寒却耐不住寂寞,像条小尾巴,白日里跟着青年四处闲逛。
身上的衣服早换成了青年购置的成衣,脸也梳洗得齐整。一袭红衣鲜艳,笑起来颊上酒窝如新酒般明亮醉人,衬得整个人愈发光彩夺目,被丰姿俊逸的青年牵着手,两人站在一处,一红一白两道影子竟是说不出的相宜。
傅剑寒初次进城,自然看什么都新鲜。青年心思细腻,少年的目光若是落在何处多停留片刻,就会毫不犹豫把他匆匆扫过的东西买下来塞到他手中。
路人多当他们是关系亲近的兄弟,时而打趣对傅剑寒道,你兄长对你真好。次数多了,连他自己也禁不住去揣测,这位对自己颇为熟悉的侠士,当真是自己失散多年的亲人。
“唉,大侠,”天真的人叹了一口气,“你要真是我哥哥就好了。”
青年闻言又笑了。
他平素里总是面色沉静,甚至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但每对上傅剑寒的眼神,那笑容就如春日里柳枝初绽的新芽般浅浅扬起。“剑寒,那可不行。我若是你兄长,今后有人要哭的。”他唤傅剑寒的名字时有份格外的亲昵柔软,像是舌尖含了块粘糯的饴糖。
“谁啊?”红衣少年晃着脑袋捏紧青年修长的手指,“说起来,大侠,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那唇角的笑意登时染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苦涩。“现在还不能说。”安抚似的,他拍拍少年肩膀,“等你来了杭州,一定告诉你。”
傅剑寒从小遍尝人情冷暖,更懂得察言观色,瞬间了然救命恩人是有什么苦衷,不再细问,只抬头道:“等我?大侠不跟我一起去吗?”
那只落在他肩上的手仿佛冻住了。
良久,少年才听见一声很轻很轻的叹息,“我也不知……”
是夜,少年躺在软榻上,还兴奋地眨巴着眼睛喋喋不休。
他孤独太久,在村子里也从不曾有过朋友,此刻有幸能得一人陪伴,便恨不得把心窝里藏的所有故事都拿出来与青年分享。侠客也不嫌烦,抿嘴淡笑着听他讲述,这一路看过的花,吃过的苦,人情冷暖,风霜尘埃。
直到明月挂上梢头,客栈暗了灯,少年仍旧意犹未尽。
青年回头一弹指,靠指尖剑气灭了桌上的烛台。又把那颗露出锦缎犹自不安分的小脑瓜往下摁了摁,借着月光替他掖了掖被角,温声道,“快睡吧。以后再说。”
傅剑寒听他此言,一想到以后日子还长,便更加高兴,满足地点点头阖上眼睛。
还没等侠客回到桌前,只听身后一把清脆又小心翼翼的声线:
“大侠,你能不能上来陪陪我,我一个人睡不着……”
他当然说了谎。
傅剑寒从小吃着百家饭长大,住过山洞,睡过柴房。
那些孤苦冷寂的漫漫长夜,都是他一人咬着拳头艰难挨过。
慢慢地,早已不再怕黑,抬头能照见月光与星子的夜,也不再觉苦。
他只是觉得此时眼前人的背影显得格外寂寥脆弱,仿佛不伸手抓住,便会就此沉入黑暗消逝不见。
侠客不疑有他,只道他年纪太小,合衣也卧在榻上,略带无奈地顺了顺少年乱翘的头发。
“睡吧。”
“嗯。”
夜凉如水。
皎洁空明的月色被窗棂裁成片片薄纱,轻轻覆住榻上一大一小两个影子。
屋内静悄悄的,只听得见缓慢均匀的呼吸。
良久,一只小手从锦缎里钻出来,轻轻握住身旁人的手指。
04.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
少年紧握着身边人的手,也握着一个香甜的美梦。
侠客却睡得并不安稳。
他立于人声鼎沸的酒馆焦急张望,在攒动的人群中,寻一个熟悉的影子。周遭人影憧憧,俱是面容模糊的谈笑。耳膜里仿佛灌了水,一切都恍若隔世。可他无心顾及,只一心念着一个名字。此次必定要,必定……
眼角捉到心口那抹鲜亮的红色倏忽飘过,他欣喜地跟上前去,用力抓住眼前那人的衣衫。
刹那间风云骤变,天昏地暗。
一派刀光剑影间,侠客终于看清了自己手中紧握的那片衣角,饱和的殷红原是因为浸透鲜血。
而浴在血泊中的红衫人,早已失去气息。
“剑寒——!!!!”
侠客睁开眼,对上少年闪烁着焦急神色的脸。
他似是还没全然醒来,直以为自己又落入了一个新的循环。
修长的手指顺着脖颈,一寸寸抚上少年人天真稚气的脸庞,仿佛对待失而复得的珍宝般小心翼翼。青年艰难咽了一下喉头,声音被徘徊不散的噩梦灼烧得嘶哑万分。颤抖的唇磨碎了梦中那人的名字。
他轻声唤着,剑寒。剑寒。
傅剑寒被此情此境慑住,一股莫名的气力驱使着他俯身上前。手碰到白发人的眼角又移开,最终犹豫片刻,还是轻轻拂去那里被噩梦浸湿的水光。
他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也能感到青年凝重哀伤的心事正透过皮肤溶进自己的骨血。小小的双臂展开努力环住眼前人,少年的低语埋在青年耳畔,他小声安慰道:“我在呢,我在呢。没事了。”
青年仍是怔忪,落在一双稚嫩的怀抱里,眼却还直直的,似在盯着窗外水银做的月光。
良久,一滴水沿着那好看的侧脸滑下来。
夜里这么一折腾,再醒来时天光大亮。
傅剑寒揉揉眼,发觉青年已经梳洗完毕,桌上的早膳正冒着袅袅热气。
见他醒了,侠客温和一笑,对昨夜如影随形的梦魇闭口不提。
“醒了?起来吃点东西,我带你去个地方。”
郊外青山葱郁,山顶视野开阔,傅剑寒骋目四望,满城碧色尽收眼底,前些日子的荒颓惨景不知被甩在何处,只觉得仿若做了一场梦。
原来那些昏睡不醒的时日里,身边这人带着自己跑了这么远的路。
他还未及揣摩个中深意,只听身后传来铿然之声。
青年腰间白晶出鞘,剑锋微寒,刃若秋霜,他轻巧地挽了个利落的剑花,道:“剑寒,看好了。”
他屏息凝神,一个漂亮的起势。接着,越舞越快。
龙虎啸,泰山崩,镇五岳。白衣出尘,行云流水,剑气浩然。
少年已然忘记了呼吸,灵活的目光紧紧粘在这片令人眼花缭乱的刀光剑影间,努力分辨青年的每个动作,只觉得连风的流动也变了方向。很快,那张天真稚气的脸因为激动的情绪,明亮得仿佛照出光来。
“看懂了吗?”青年收了剑势望向少年。
见傅剑寒摇摇头,又苦笑了一下,“无妨,是我勉强了。”
他上前把白晶剑递到少年手中。“来试试,我教你,我的时间不多了。”
傅剑寒正欣喜地打量着这柄宝剑优美锋利的造型纹饰,听闻此言猛地抬起头。
“大侠要走吗?”
那清脆的声音里刹时间凝满了焦急。
“非走不可吗?”
青年眸色深沉,目光悠远,他越过少年的肩膀望着山顶下的苍茫浮世。唇边温润的笑意不知何时收了,只留下一片无边的苦涩。
“非走不可。”
身侧的手不觉痛苦地收紧了,
“……还有人在等我。”
05.
傅剑寒学得用心,进步也十分神速。他全然忘我地比划着,一心不愿让青年失望。
站在他身后的那个人眼里的赞叹带上了几分恍然,流云静静滑过苍穹,碧空的颜色落在眸间。傅兄啊傅兄,世人谓你是剑术奇才,诚不我欺。
不知不觉日已西沉。
精疲力竭的少年抹掉额头滚落的汗珠,靠着青年的背,狠狠灌了一口他递上来的水囊。接着被那股冲劲儿辣得不由得呛出声。
“咳、咳……这、这是什么……好辣……咳……”
青年见状赶忙去抚他的后背帮着顺气,眉眼禁不住弯了起来。
“喝不惯吗?”
他拿起被傅剑寒仓促间扔到一边的酒袋,也跟着灌了一大口,接着咳嗽了几声,然后抹掉唇角的水渍,低低笑起来,“其实我也喝不惯。但是他一直很喜欢,还说,喝酒就要这般豪爽的样子。”
“他?”少年气顺了,边问边又去抓侠客手里的酒袋。虽然初尝辛辣,但随后涌入齿间那醇香绵长的后劲儿却让他忍不住想再多尝几口。
“我的一个故人。”青年道。
“那人跟我长得很像吗?”忆起昨夜之事,傅剑寒借机将萦绕心间整日的疑问和盘托出。
青年闻言怔了怔,目光在少年的脸庞上细细逡巡着,低头故作思忖了一阵,接着缓缓笑开,“不像。他比你英俊多了,剑术也远非你能相比。”
傅剑寒哪知青年在逗他,一颗好胜心登时被激了起来,在草间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对青年认真道:“你别看我现在这般。待我长大了,定会成为武功盖世的大侠!逍遥江湖,行侠仗义!”
夕阳熔金,为红衣少年的身姿镀上了层温柔的轮廓。
青年望着站在光中的少年,也仿佛望见了那失去多年的眉眼,望见他们从今而后的漫长岁月。
清澈的眼底淌过温和的色泽,他上前俯身摘去少年黑发间沾上的草叶,轻声道:
“说定了,我等你。”
回程时晚霞漫天。
傅剑寒终究年幼,折腾了一天,虽强打精神,还是掩不住困意。
他被青年护在怀中骑着鞍上,倚着身后那片温暖,不觉间沉沉睡去。
道旁杨柳青青,两人一马披一身霞光,竟似溶进画中。
侠客抱着怀中熟睡的少年,上楼的脚步很轻,却也很沉。
他多么希望这木阶永无尽头,然而眼下分离近在咫尺。
小心将少年猫样的身姿放在软榻上,青年正欲起身,忽地被攥住了衣襟。
傅剑寒何等聪敏,怎会没有察觉青年的别意,此刻再也装睡不下去。他心知不能挽留,又无法不挽留,清亮的眼里不舍之情几乎溢了出来,语气却仍是小心翼翼地。
“大侠……要走了吗?”
青年的脖颈仿佛僵住了,一股悲哀的力量摁着那颗高傲的头重重点了下去,他艰难地张了张口,最终徒然抿紧了唇线。似是有千言万语想要叮嘱,喉咙里却仿佛被塞了团棉花,竟说不出一个字。
两人相顾无言,良久,只见水汽一点点从那双黑亮的眼里慢慢浮上来。
青年这下慌了神,赶忙上前去为少年拭泪。
一颗心犹如被拳头捏住了,痛得四肢百骸都不住颤抖。
那声音犹自强作温润,试图宽慰怀中人。
“哭什么,又不是见不到了。”
傅剑寒用袖子胡乱抹了把泪,从他怀里起身。吐息被抽噎切断断续续,大颗的泪珠顺着尖尖的下巴落下去,却生怕错过青年的每个表情,始终执着地不肯闭上眼。
修长的手指温柔抚过他发红的眼眶,白发青年声音里一片喑哑,强打精神细细嘱咐,
“你比看上去还要轻很多,以后要好好吃饭。”
“留给你的钱应当够用,仔细收好,莫要再被旁人欺辱。”
“原想着将这白晶剑赠你,不过以后你能拿到更趁手的神兵,还是算了罢。”
少年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青年每说一句他都凝神听着,每说一句都重重点一下头,像是守下什么承诺。
最后这句他着实不懂,郑重的眼神里带上了疑惑。
忆起往事似的,青年笑了笑,顺顺他的发丝解释道,“将来你遇见那人时,他想必还醉心音律,不知铸剑之责。劳烦你多等等他。终有一日……”
终有一日,故人会重逢。
神兵会出世,会由你一生挚爱交予手中。
而无论未来光明万丈抑或血雨腥风,你们终将十指紧扣。
傅剑寒一直将侠客送至城门口。
最后一次揉了揉那头碎发,侠客捏着红衣少年的肩膀的手微微施力,然后翻身上马。
“就到这里罢。有缘自会重逢。”
马上那人白衣猎猎,长发胜雪。
调转马头前,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扭头问道:
“对了,你会唱将进酒吗?”
傅剑寒一眨不眨盯着他的身姿,见他回头,还来不及欣喜。又听得这莫名的句子,一颗心沉了下去,一时体味不出他的意思,只得愣愣地摇了摇头。
青年最后的笑意和煦而温柔。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是支好曲子,可以学一下。”
接着他策马扬鞭,疾驰而去。
傅剑寒伫立在原地。
泪干在脸上,风一吹,便割得生疼。
指甲扣进掌心,他终于确信这一切并不是黄粱一梦。
那抹雪白的背影渐行渐远,直至溶进霞光雾霭,都再也没有回过头来。
而路的前方,如血的夕阳终于沉下去了。
00.
周遭的景色迅速向后退去,耳畔是猎猎风声。
任剑南勒紧缰绳,抬手再次扬鞭,加快了速度。
此番际遇耽搁了不少时日,定要快些赶到此处世界圣堂的所在之处才行。
他按了按怀中藏着的物什,金属的轮廓硌得人生疼。
于天龙教忍辱负重多年,终于获取东方教主信任,得到这块圣堂之钥。阴差阳错,本是要回到一切开始之前的他,醒来后竟身处十五年前的世界,与少时的剑寒兄相遇。
凝视着那张死而复生的脸,天知道他多么想就此留下,忘记前尘种种爱恨,只一心守护那个少年,从头来过。
然而不行。
抓着缰绳的手不觉收紧了。
从前未明的笑,杨兄的脸,剑寒端着酒豪饮的身影,还有最后浴在血中的身姿,一切历历在目。他又怎能贪图眼前一时安逸,忘却那些不甘心死去的人们,与他们留下的刻骨铭心之痛。
无论如何,他都要回去。
回到纷乱前尘伊始之前的天龙教。
回到所有爱恨都还未来得及埋下伏笔的往昔。
他要找到东方曦与谷云飞,要拆穿那种种阴谋,要让这一切都消失在最初。
要给他的挚爱与故友一个无忧无虑的未来。
哪怕只身犯险,哪怕孤身一人,哪怕死后寒叶飘零,无人埋骨。
只因,有人在等他!
前路暮霭沉沉,任剑南策马扬鞭。
01.
“东方兄!”
“傅兄!”
“东方兄来得正好,傅某正愁没人对饮呢。”
酒馆里人声喧闹,傅剑寒安静居于一隅,见好友来了,便伸手招呼。
今日之酒格外香醇,又有好友作伴,几杯下肚,不由倍感痛快。
在好友劝服下,最后竟端着酒盏,在酒馆里纵情高歌起来。
那声音坦坦荡荡,清朗快活,唱的是自在逍遥的人生,是豪饮之人光明磊落的内心。
唱的是“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唱的是“将进酒,杯莫停。”
兀地,一把清澈的声线插进来。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好歌!好曲!”
傅剑寒停杯,只见眼前一浅发少侠侧身而立。
丰姿俊逸,笑容清浅。
谦谦君子,一如当年。
=完=
世界线可能有点乱,这里解释一下。
一共有三条。
小任原本在的邪明已经一统武林的世界线A。
小任阴差阳错回到的十五年前的世界线B。
小任最后去往的一切开始之前的世界线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