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5→这里
16.
脑中的嗡鸣声变响了。
荆棘舔着嘴唇,口腔里的铁锈味比刚才更加浓郁。
他用力睁大双眼,睫毛挡不住的汗水滴进眼睛,视线在刺痛间一片昏暗。
他试图抬手拨开那片迷雾,发现早已感觉不到自己的胳膊。
不,全部的四肢,他不知道它们是否还在那里。
灌了水银的双腿踩在四分五裂的地面机械地前后交替。
仿佛前一刻踏过松软的棉花,下一刻就将沉入黑暗的沼泽。
荆棘没有停下,又用力咬了一下舌尖。新鲜的剧痛传来,将沉入泥沼的神智勉强拖回现实。
情况是如何发展成这样的。
荆棘拖动迟滞的思维,艰难地回忆着。
开始时与计划好的分毫不差。
他们下了楼。
他拔出枪,另一支交给了被他藏在墙后的谷月轩。
谷月轩的精神屏障包裹着他,像一抔温暖透明的海水。
与向导共鸣的精神如水波般扩散,天地间再无任何秘密可供藏匿。即将发生的每个动作在脑中清晰显现,内心沉入所未有的平静安和。
是谁先开的枪,他记不清。
起初敌人数量众多,但那片月光披在他身上,无人能伤。
子弹擦过他的发间,白狼透明的身形犹如徘徊战场的幽灵,随着他的意念凭空出现,消失,然后再现。每一次,都精准地咬住错愕不及回首之人的颈间。
冷钢也沾了血,躯体的温度终究暖不过匕首的寒意,只能被刀锋冰冷的亲吻带向死亡。
弹夹打空,他便夺了别人的枪来用。握枪的手坚定沉稳,精神网络里,那些一齐围攻上来的意识只是单纯的数字,随着他每一发扣动扳机,迅速地减少下去。
直到他有了第一次失手。
荆棘没有犹豫,迅速补上几枪。微颤的手腕仿佛暂时脱离了他的控制,弹道全部偏离了预想中的路径。
他心中迅速腾起糟糕的预感,不是因为前方一直未出手的红衣女人笑了笑。
而是从刚才起就与他融合在一起的,那片银白色的意识骤然失去了感应。
透明柔软的屏障从他身上纷纷褪去。
一直萦绕在他身边的,谷月轩的向导素,消失了。
“师兄!”
化身死神的战士第一次回头,去寻觅那抹被他藏匿起的影子。
他是塔里最出色的哨兵。
只要他愿意,就能看清飞鸟纤毫毕现的羽毛,听见几公里外掩在草中的虫鸣。
只要他愿意,在无数枪林弹雨中,他依旧能清楚地感受到身后那人的每一丝呼吸,每一拍与自己重合的心跳,每一个安抚的表情。
可是现在,荆棘不得不扭头望向那个角落,用自己的双眼亲自去确认谷月轩的存在。
因为此时此刻,他什么也感受不到。
荆棘拔腿朝谷月轩倒下的地方跑去。
至少他希望自己能够这样做。
然而现实非他所愿,空气中仿佛探出一只巨大的手,将哨兵敞开的五感狠狠捏作一团。
精神屏障变形扭曲,耳朵里像盛满了水,视野与感官之中的一切都变得虚幻而不真切起来。
红衣哨兵揭下脸上的面罩,露出面容模糊的脸,好似涂了鲜血的嘴角勾起尖俏的声音。
“哦呀,这么长时间才生效,看来还是有改进余地啊。”
无色的空气里,骤然凝现无数精神实体,巨大的银白色蜘蛛从四面八方涌上来。
密密麻麻晶莹透亮的复眼盯着他的眼。
蛛网间银纱似的黏液缠住双腿。
“你该不会天真地以为你俩躲在楼上计划战术时,我们什么准备都没有做吧?”
“听好了,你吸入的是我们开发的新药,能够暂时入侵哨兵的神经,切断精神屏障,阻绝感官意识。”
“乖乖束手就擒,就马上给你解药,你的队友也还有救。如果非要反抗,我也不介意打一场。只要你愿意冒就此‘迷失’的风险。”
红衣女子舔舔嘴唇,一步步靠近被禁锢的战士。
每一步都像隔着遥远的距离。
声线犹如一碟老旧的唱片,探针断断续续刻在鼓膜上,听不真切。
“说起来,还要感谢罗蛇君那个蠢货——哦,我知道他已经死了。”
“要不是他对谷月轩施了些什么手段,药效估计还会晚些发作呢。”
“毕竟,刚才这位向导在发现你中毒了之后,还那么拼命地保护你的精神屏障不被击碎,你总不会没发现吧?”
涂着红色蔻丹的纤纤玉指靠近了,品尝着对方错愕的神色,抬起跪在地上的人倔强的下颌。
迷失。
那是每个哨兵都会恐惧的词。
由于哨兵过于敏锐的五感,感官世界的信息量会是旁人的数百倍甚至更多。
如果没有建立强大的精神屏障,或是长期缺乏向导的支持与抚慰,很容易就迷失在光怪陆离的感知洪流中。
荆棘是个哨兵。
他当然也会害怕。害怕就此迷失。
害怕颤抖的双手再也拿不起他心爱的双匕。
为战斗而生的哨兵,离开了战场,无疑于被剥夺了一半的生命。
但是。
但是。
“啐。”
荆棘在红衣女人高傲的脸渐渐凑近时骤然暴起,一口啐沫直朝面门。
女人惊怒间改捏为掐直直扣住他的脖颈,锋利的指甲刺入皮肉,却被不知何时握在哨兵手中的冷钢狠狠贯入肩膀。
被蜘蛛撕裂的白狼再次显身,稀薄的雾气凝不成实体,却还是死死咬住敌人的颈肩。
“滚远点,你身上的臭味熏得我快吐了。”
荆棘趁机起身,摸索出藏在衣袋里的烟雾弹,急匆匆用牙齿扯开引线投向身后,接着向谷月轩藏匿的角落跑去。
迷失固然可怕。
但世上,还存在着比迷失更可怕的事。
赌上一切代价,
也绝不会再失去你第二次。
17.
荆棘机械地驱动双腿向前奔跑,死亡的气息紧紧贴在他身后追逐。
这是他执行任务以来第一次逃跑,好在本能还在,令这件事无需学习。
失去了精神屏障的庇护,巨大的信息洪流刺痛着他脆弱的感官。
而那该死的药效,又让知觉变得如同丧尸般麻木。
两种奇怪的感觉相互交织,神智被碾成一根细细的钢丝,死死将人逼向崩溃边缘。
颈侧的皮肤被深深划破,伤口火烧火燎地疼着。
女人锋利的笑声如同刀子般贯穿耳膜。
远处主力部队与天龙教正面开战的响动。
枪支上膛的声音。血肉撕裂的模糊声。濒死前呼出鼻腔的最后一口气。
一只蜻蜓停在草尖。
世界化为巨大的漩涡,高速旋转,扭曲,又再次旋转。
黑色的洪流涌上来,将他深深吞没。
而这次,已经不会再有谷月轩向他伸出手了。
对了,谷月轩。
荆棘朝身后摸了一把,手上传来黏腻湿润的触感。
脖颈如同被贯入钉子般僵硬,他难以置信地挣扎着回过头,看到那双温和的眼紧紧闭着。
谷月轩的腰侧,不知何时为荆棘挡下的那些攻击已经蔓延成大片的血迹,沾湿了荆棘的衣衫。
风一吹,那温度已经有些凉了。
他能感觉到那个人的生命正在从身体里一点点离开,慢慢飘去他抓不到的地方。
他感受不到他的声音。
他的心跳,他的呼吸。
他温暖透明的意识,还有总是照着他的那片月光。
银色的松林大片大片地倒下。
连绵的群山静静坍塌,迅速崩坏,分解,归为虚无。
皎洁的月光化为碎片,四分五裂,一片片坠落下去。
孤狼奔跑在无垠的黑暗中,追逐着那越来越黯淡的月光,发出长久凄厉的哀鸣。
他不能在这里倒下。
明明约好了今后要跟他通电话。
明明还从来没有一起执行过任务。
他还欠他一个生日,
而他欠他一句抱歉。
他还有没问清楚的事。
还有很多很多话想跟谷月轩说。
荆棘越跑越快,喉咙里的苦味越来越重。
枪林弹雨贴着他的发丝与脸颊擦过。
药效再次发作,感官又一次变得麻木。
他已经看不清前方的路。
“师兄。”
喉头滚动了一下,他猜测自己正在哭吼,尽管他早已分辨不出自己的声音。
绝望的泪顺着他脸上扭曲的神情掉进嘴里,与那些血腥味混在一起。
“师兄,等你醒了,我会告诉你一件事。”
你还这么年轻。有那么长那么好的未来。
“你不想听吗。”
不应该为了救我这种人。
不应该为了我……
“所以求求你……求你……”
不绑定也没关系。失约也没有关系。
只要你能活着……只要你活着……
我对你……
我……
“师兄——!!!!!”
感官再次变得麻木。
脊柱里的力气骤然被拔空,如同被人狠狠踹了一脚,荆棘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刺眼的纯白天光包裹住他。
终于,他再也没有任何知觉。
=TBC=